这场雨大抵是在凌晨时分停的。
伊洛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希沫昨晚一夜未归,而自己身上还盖着凯西留下的薄毯。他还有些睡眼惺忪地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际线在模糊的晨光中染上一层湿漉漉的银白,倒悬的霓虹尚未褪去,在流动着记忆的雾气中荡漾着常人看不见的色彩。
一份简单营养的早餐悄悄摆在他的床头,还留有凯西手写的便条:小先知,咱先去处理一点紧急的工作,记得吃早饭,然后你可以先看会故事书,我很快就回来!
伊洛努努嘴,快速的洗漱完毕后,开始对付桌上的早餐,,许是刚刚起床的原因,周围的信息还是有些不受控制的在伊洛脑海里乱窜。他啃着吐司,街道刚被夜雨冲刷,黑石路面倒映着天光,大抵是周末,让本就慢节奏的雾城更显慵懒,街上行人不多,如同一条静静的河。
“明明说好带我一起去雾城看看,结果一个二个都不回来,留我在这里,无聊——”
伊洛脑袋聋拉着,故事书什么的也完全看不进去,比起独自闷在旅店,还是外面那流淌着记忆的街道更加吸引他。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独自乱出门,无论是希沫还是凯西都反复叮嘱他这一点,毕竟他是一个还没有获得认证的“先知”,如果真有人想对伊洛做什么,以他现在的能力很难反抗。
“咚咚咚——”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伊洛没有去开门,因为凯西和希沫都有钥匙,那么门外到底是谁呢?
星析瞳还没有发动,门外的来客就已经先开口道:
“早,是我,弋苒——我们昨天应该见过。”还是那熟悉的,带着一点点飒气的声音。“我来送点东西,雾城不欠隔夜情。”
伊洛打开一旁的监控屏幕,门外的确是那个和蔼又带着点狠厉的甜食屋老板,只不过今天不是那身烘焙装,而是一袭修身的红紫色的长裙,看起来倒是衬得气质更加热烈明亮,更没有什么敌意。橙黑色的长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个藤编食盒,能隐约闻出一些焦糖的香气。
伊洛开门,弋苒的目光先扫过房间,然后才落在伊洛的脸上,友善地笑笑,然后很熟络地进了房间,把食盒放在小茶几上。
“别紧张,就送点甜食,这是谢礼,我不喜欢人情债。”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保温盖,里面是四只刚烤好的可颂,表面刷了蜂蜜,撒着杏仁片;还有两个玻璃瓶,一瓶是乳白色的豆浆,一瓶是深琥珀色的枫糖浆。“吃吧,希望你还没吃早饭。”
伊洛的目光扫过原本凯西准备的牛奶吐司,但那和眼前这散发着黄油和小麦香气的造物显然不是一回事,于是伊洛的肚子有些不争气的叫了一声。
“凉了酥皮就不脆了。放心,你现在就一个人,姐真要拿你怎么样,根本不需要下毒。”弋苒走到一旁的沙发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和那孩子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不给他太多生人的紧张感。
这倒也是事实,于是伊洛犹豫了零点五秒后,悲愤地投降了。他抓起一只可颂咬下去——外层酥脆到掉渣,内里柔软湿润,黄油的咸香和面粉的甘甜在口中炸开。他几乎要好吃到惊叫出声。
“慢点。”弋苒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观察介于和审视之间的微妙神色,“没人跟你抢。”
伊洛灌下半杯豆浆才把嘴里的食物顺下去,他抬头,发现弋苒正静静看着他,更准确地说,是他左眼里悄悄闪烁的十字星。
“嗯哼,星芒状的异瞳,看来的确是眼部异能,倒是挺能让人感到温暖的颜色。”
伊洛的神色沉了下去,他想起希沫的警告:在雾城,尽量不要让人注意到星析瞳。这里记忆浓度太高,有太多人能通过细微特征联想、溯源,甚至交易情报。
“就……遗传罢了。”
“遗传,是这样吗?”弋苒重复这个词,向后靠回椅背,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我见过这种特殊的眼睛,每一只都有自己独特的能力,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但这样明亮的十字星芒,哪怕是在全空泡的历史上,有且仅有一只。”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她顿了顿,像是在等伊洛的反应,但伊洛只是紧紧握着剩下的半个可颂,没说话,已经做好了唤出允明的准备。
“先知……对吗?”弋苒终于挑明道。“星析瞳的新持有者,虽然年纪确实小得有些离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直接说明你的来意吧。”伊洛回应道,但那边的弋苒只是慢条斯理地卷上一根烟。
“都说了,放轻松,小先知,我知道你还没有去炬火圣塔认证,不过那也无所谓,能力是真的就行。”她点燃烟,吸了一口,吐出青白色的烟雾。“做个交易吧。”
“交易?”
“嗯,交易。”她没有看向伊洛,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张有些残缺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穿着军服的身影。“我知道星析瞳的能力取向,你能看到未来的可能性,或许你自己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在空泡目前尚存的六位先知里,这是唯一没有领域限制的通解。”
伊洛自己的确对先知在空泡中的地位没有一个确切的认知,他只从奈尔奈的口中得知了其特殊性,于是他思衬片刻,开口道:
“这是想让我帮你找人吧,那你也该知道,我并不能准确地定位确切的未来,只能看见一定的可能性,而且——”伊洛拿起那张照片,的确已经非常老旧了。“这种程度的老化,我读取到的信息只会非常模糊。”
“放心,姐不是不懂这些,但为了向我证明你的能力,我想先看看你能从我身上和这张照片里读出多少。”
伊洛沉默了,维斯和希沫教了他许多,但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在别人向自己求助的时候,判断“该不该帮”。不过他的脑海此刻也没有太多的挣扎,他不懂那些利益的勾心斗角,他只是想起了老大将这只眼睛传递给自己时,那期盼的神色。
“好吧,我会展示。”伊洛的目光似乎直接透过照片,落入了那其中无色的荒原之上,狂风呼啸,铅云低压,远处有闪电在云层间隐现。她只能看见年轻许多的弋苒,和两个样貌仍旧模糊的人并肩而立,而一些久远的信息也开始从星析瞳中映入他的脑海。“灰原……戍卫军……”
弋苒的神色几不可见地沉了一瞬,但她仍旧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吐出一个烟圈,而伊洛还在说着:
“弃隼……方舟……计划?”
“好了,够了——”弋苒叹道,掐灭了手中的烟。“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
“呼——”伊洛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因为这段记忆似乎太过遥远,以至于星析瞳都开始疼痛,但眼前的弋苒看上去明明……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伊洛想起了希沫,说不定眼前这自称“姐”的弋苒,实际上的年岁比他想象中还要恐怖。
“我会协助你安全抵达炬火圣塔,然后完成先知认证,这就是我的报酬。”弋苒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黯淡无光的金属片。
“这是他的刀镡碎片。”她把金属片抛给伊洛。“这是我在那日的现场找到的。刀身其他部分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个。”
这的确是比照片更紧密的媒介,伊洛能看见的信息自然也会更多,但伊洛需要知晓,知晓眼前这不请自来的神秘老板到底有什么打算。
“你的确很了解我需要什么,但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哪怕是在最基础的生存合作上,我们也需要对对方坦诚,但你没有展现出这份诚意。”
弋苒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前这小鬼似乎不是想象中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截止到目前,整个交涉过程中他都表现得非常的冷静克制。
“好吧,我会更加坦诚——”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缓缓叙述道:“如你刚刚看到的一样,我要找的那个人名为弃隼,曾和我一样都是灰原戍卫军的一……不,他算是领导者。而方舟计划就是他的梦想,那个疯狂到近乎异想天开的梦想。”
“梦想?”又来了,又是这个词,对已经将其牢记的伊洛来说,这简直像是一个诅咒,和星析瞳一起深深地绑在了自己的灵魂中。
“至于更多,我会在后续的旅途中进行必要的叙述——”弋苒走到伊洛身边,用丝线将可颂切成更适口的片状。“那么现在,小先知,可以考虑一下合作了吗?”
“好——”没有犹豫,甚至可以说是果断的爽快,伊洛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目标过于巨大,在去往炬火圣塔的这段路上,自然是助力越多越好。这是一个很公平的提议,甚至可以说,弋苒付出的更多——护送先知穿越危险区域,绝不是什么轻松差事。 他轻轻捏住那枚碎片,再次强调道:“我只能看‘可能性’,而且是不稳定的、随时在变的那种。”
星析瞳中星光流转,瞬间涌入的大量可能性如同一场洪流席卷过伊洛的脑海,那其中掺杂着朦胧到只剩下剪影的记忆残片,但伊洛还是努力排斥着干扰,左眼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但一幅画面却越来越清晰的在眼前铺开:
无尽的荒原,铅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撕裂天空的闪电短暂照亮一道踉跄前行的身影,斗篷破烂,每一步都留下深色的湿痕。他回头,V字状的眼眸在雷光中亮得骇人,嘴唇开合,无声地低语着什么,发紫的血在无色的草原上蔓延,几乎快要没过那个身影的脚踝。随即,更大的雷暴吞没了一切,在黑色即将同化景象前,一枚弹头在空气中旋转,拖出暗红色的轨迹,最终没入天际的尽头。
某处室内,昏暗的灯光,金属墙壁,管道纵横的天花板。弹头旋转着飞向——一张摊开的地图?不,是蓝图,某种建筑的蓝图,上面有复杂的汐流管线标注,那个身影自建筑深处走出,而子弹在一阵巨大的爆鸣后击中了那张蓝图。
蓝图在燃烧。火光照亮拿枪的手——骨节分明,虎口有旧疤,食指搭在扳机上。伊洛的目光向上移,想看清持枪者的脸,但——
黑暗。
“嗯——”伊洛闷哼一声,似乎真的被那枚子弹击中似的,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高脚凳上。左眼涌出淡金色的介质,沿着脸颊滑落,滴在柜台上,嘶嘶地蒸发成光雾。
“你看到了——”虽然弋苒很想上前查看伊洛的情况,但考虑到他现在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于是她没有行动,只是带着些关切,但也坚信伊洛的确看见了什么。
“一个坐标。”伊洛喘着气,抹掉眼角的介质,“还有……一张蓝图。某种大型设施的蓝图,和汐流有关。子弹要打穿的是蓝图上的某个节点,但我没看清具体是……”
“坐标。”弋苒已经抓过纸笔,“说。”
伊洛报出数字,弋苒飞快记录,笔尖几乎划破纸面。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她盯着那串坐标,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可能。”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这地方……不该存在。”
“是哪?”伊洛已经没有气力再去多说。
“风雷阔野,‘雷殛禁区’边缘,理论上的绝对生命禁区。”她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坐标标记的位置,是‘方舟计划’第七号试验场的选址,而这个选址……已经被抹除了。”
伊洛没有回应弋苒的自言自语,那些他都听不懂,他只知道,弋苒似乎这是才真正被触动,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复杂的情绪。那是……愤怒?但又像是混杂着思念、不解和仇恨的结合体,总之星析瞳已经无法正常再“读”任何东西了。
“好了,我也不能再为难你这个小先知了,你估计还无法完全地驾驭这只眼睛全部的力量吧,这些已经足够了——”
“弋苒,你为什么要找这个人?”伊洛的问题不是在质询,而是一个连世界都还未完全认识的孩子,本能的好奇。“我必须要最后强调,我看到的只是可能,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甚至你在找的这个人可能已经……”
“可能已经死了,对吗?”弋苒轻声叹道,言语中已经没有了那种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渺远的怀念,她替伊洛把话说完,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历经世事后的疲惫与顽固,“可能……变了,可能不想被找到,可能已经成了我不认识的人。但即使可能性如此模糊,但有关他的记忆都在我的脑海里扎根腐烂,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的心脏,足足两百多年。有些债,欠下了就得还。有些人,走丢了就得找回来。”
她走回茶几边,把食盒往伊洛面前推了推。
“你慢慢休息,还可以和你那同行的异忆状态中的Hc.精英队员商议一下,离开雾城前给我个准信就行,我会履行承诺。对了,我的店在缪斯街14号,‘春岚’,你知道的。要是有什么想吃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你知道我是Hc.的?”
“噗嗤——”弋苒没有回头,不自觉地笑出声。“虽然作为一个孩子,你的警惕心已经很好了,但在雾城这样的地方,还是要再谨慎些哦。”
弋苒的话音未落,伊洛就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剥离感,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依附在自己身上的丝线缩回了弋苒的爪心。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停住。
“对了。”她没回头,“可颂要趁热吃。凉了,味道就不对了。”
门开了,又关上,
伊洛独自坐在晨光里,看着食盒里剩下的三只可颂,左眼残留的刺痛和画面却挥之不去——那个在雷暴中踉跄前行的身影,那双在黑暗里亮得骇人的、V字状的眼睛,竟让他产生了一种亲近的错觉。
于是他拿起第二只可颂,咬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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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希沫回到临时住所时,看见伊洛正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着奈尔奈给的电子地图。风雷阔野的区域被高亮标记,一条蜿蜒的路线从雾城延伸出去,先向西切入阔野南部边缘,再折向西北,通往地图中央标注着火炬图标的“炬火圣塔”。
“在研究路线?”希沫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走到沙发旁坐下。
“嗯。”伊洛把地图转向他,“希沫,如果我们从风雷阔野边缘走,到圣塔要多久?”
“不考虑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大约要多上三天的时间,虽然阔野的中心地带比较危险,但只是边缘地区的话,倒是有不少商队开发的固定商道。”他的目光在伊洛的左眼处顿了顿,似乎还能看见一些淡金色的痕迹,但他没动声色,只是关切地开口:“星析瞳这么大的消耗,是有人来找你做交易了吧。”
“有人提议同行。”伊洛说,“弋苒,春岚甜食屋的店长。她说可以护送我们到圣塔,但她要去风雷阔野找一个人,希望路上我能用眼睛帮她留意线索。”
“你看……这就是先知,尽管你已经如此低调,但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找上门,这一次是善意的,那么下一次呢?”
“我能读出敌意的。”
“哦?果真如此吗?”希沫的脸上还是保持着那副淡然的浅笑,但伊洛却感觉到有一股能量已经扼住自己的行动,仿佛下一刻就能抽离自己的生命,但这样的压迫感也仅仅只有一瞬,很快就变成了熟悉的,发散自希沫身上那温和的弧光。“你看,刚才的你有感知到我的敌意吗。”
“……”
“好了,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不要低估了先知这个身份的影响力,你在庇护所生存过,对于人性的黑暗面见识得应该也够多了。”希沫熟稔地给自己冲好了一杯咖啡,又从手心变出一朵银色的雏菊,揉碎后将花瓣撒入其中。“我不参与你的选择,伊洛,这是你第一次以‘先知’的身份正式接手一次委托,我希望你考虑到了这背后可能的暗流。但如果只是从目前的战术角度,弋苒这个提议倒是挺有说服力的,我不会干预你的决策,正如你的眼睛需要通过你看见的世界来一步步演化出更契合的形态。”
“你认识她吗,希沫?”
“嗯……那还真是又一段很久远的故事了,但现在不是该讲睡前故事的时间,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所以,你想清楚了吗。”
“嗯,想清楚了,伊洛想要帮忙。”这一刻,眼前的希沫似乎在记忆的流动中映出了些许烨的影子。
“那就按你想做的去做吧,我会去一趟‘春岚’,和弋苒谈具体的行程和安全细节。但记住——”希沫的表情恢复一贯的平静,“路上无论‘看见’什么,无论弋苒告诉你什么,最终的决定权在你。你是先知,你有权选择自己的路。”
短暂的闲聊后,希沫离开了伊洛的房间,于是夜已入深,伊洛望向窗外不熄的灯火,左眼的星光同样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