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裂谷深处咆哮而上。
那不是空气流动的声音——是情绪的嘶吼。千万种破碎的情感在深渊里永恒冲撞：未曾说出口的爱凝结成粉色的尖啸，被背叛的信任固化靛蓝色的呜咽，还有深紫色的悔恨如瀑布般坠落。
莱恩站在悬崖边缘，向下俯瞰。他的协议感知模块在疯狂报警——数据显示，下方的情感乱流浓度足以在0.3秒内冲垮任何没有防护的普通意识。即使是静默议会的精英织梦师，在这里也活不过五分钟。
“静语村在哪儿？”赛拉紧握着戒指，银色的共鸣器在她指间颤抖，将环境中的情感波动转化为触觉警告，“地图显示就在这附近，但我什么都看不见……”
莱恩展开伊兰给的地图。皮质表面在裂谷的风中微微发光，显现出立体投影：他们所在的悬崖，向下一公里处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天然栈道，沿着岩壁横向延伸三公里后，会抵达一个被标注为“静默气泡”的区域。
“那里。”莱恩指着投影中的那个点，“有某种屏障隔绝了情感乱流。我们需要下降到栈道高度。”
赛拉走到悬崖边，向下望去。陡峭的岩壁上确实有一些凸起，但那与其说是栈道，不如说是风化形成的裂纹。“你确定那能走人？”
“根据地图数据，栈道平均宽度0.7米，最窄处0.3米。”莱恩收起地图，“以我们的身体数据和平衡能力，安全通过的概率是78%。”
“剩下的22%呢？”
“坠入裂谷，意识被情感乱流撕碎，身体化为新的情感沉积层。”莱恩的语气就像在描述天气。
赛拉深吸一口气，戒指传来的警告刺痛让她清醒。“那就别掉下去。我先下，你跟着，注意我的落脚点。”
她没有等莱恩回答，直接翻身开始下降。
这不是攀岩，更像是自杀。岩壁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情感沉积物——脚踩上去会触发微小的记忆回响。赛拉的第一脚落在了一块“童年遗憾”的结晶上，瞬间，一个陌生的、充满悔恨的孩童哭声在她脑中响起。
她咬牙忍住，继续向下。
莱恩紧随其后。对他而言，这些情感沉积物毫无影响——它们触碰到他的协议屏障就像水滴落在热铁上，瞬间蒸发。但他注意到一个现象：随着他们下降，他周身的白色屏障正在变得……更厚实。
协议适应模式启动……检测到高浓度情感环境……自主强化屏障强度……能量消耗+300%
消耗巨大，但必要。莱恩估算，以目前的能量储备，他能在裂谷中坚持六小时。之后就需要找到安全区充能，或者……借用其他能量源。
下降两百米后，他们终于踏上了那条所谓的“栈道”。
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岩壁上一道较宽的裂缝。最窄的地方需要侧身挪动，脚下是万丈深渊，七彩的情感乱流如饥饿的野兽在下方翻涌。
“别往下看。”赛拉在前方说，但她的声音被裂谷的风扭曲成破碎的音节，“向前看，一次只走一步。”
他们开始横向移动。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栈道表面时不时会有松动的情绪晶体脱落，坠入深渊时发出诡异的、类似啜泣的声音。
走了大约一公里后，赛拉突然停下。
“莱恩。”她的声音不对劲，“前面……有东西。”
莱恩从她肩膀上方望去。
栈道在前方五十米处中断了。不是自然崩塌，而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岩壁上附着着一片暗灰色的、半流质的物质。它缓慢地蠕动着，吞噬着岩壁和上面的情感沉积物。更可怕的是，凡是被它接触过的地方，连岩石都失去了纹理，变成一种病态的光滑。
“反情感菌毯。”莱恩立刻识别出来，“乐土文明的生物武器。它会中和一切情感痕迹，将物质还原为纯粹的、无意义的原子。”
“它会攻击我们吗？”
“理论上，它会优先攻击高情感浓度的目标。”莱恩分析着，“你的情感浓度是我的七百倍。所以……”
菌毯突然加速蠕动，朝着他们涌来。
“跑！”赛拉转身。
但他们身后也出现了菌毯——不知何时，来路上也覆盖了那种暗灰色物质。前后夹击，栈道宽度不足一米，下方是绝境。
莱恩的协议开始全速运转，计算所有可能性：
跳跃至对面岩壁（距离12米，成功率3%）；
向上攀爬（岩壁光滑，无着力点，成功率0.5%）；
攻击菌毯（未知弱点，成功率无法计算）……
然后他看到了第四种选择。
栈道下方五米处，岩壁上有一个洞口。很小，直径大约一米，但洞内没有菌毯覆盖。
“跳下去。”莱恩说。
“什么？！”赛拉尖叫，“下面是——”
“向左下方五米，有一个洞口。”莱恩抓住赛拉的手臂，“我会先跳，如果安全，你再跳。准备——”
“等等！如果那洞里也有菌毯怎么办？！”
“那就死。”莱恩说，“但留在原地必死。跳跃有17%的存活概率。”
菌毯距离他们只剩十米。那种诡异的、吞噬一切声响的寂静压迫过来。
莱恩纵身一跃。
时间在坠落中变得粘稠。他看见七彩的情感乱流如潮水般在脚下翻涌，看见菌毯如活物般向他探出触须，看见赛拉在栈道上惊恐的脸——
然后他撞进了洞口。
冲击力让他翻滚了三圈才停下。洞内是干燥的，岩壁上有微弱的光——那是古老的生物荧光苔藓，散发出中性的白光。更重要的是，这里确实没有菌毯。
“赛拉！跳！”他朝洞口喊。
栈道上，赛拉看着前后合拢的菌毯，闭上眼睛，一跃而下。
她没有莱恩的精准度。跳跃角度偏了，她撞在洞口边缘，一只手勉强扒住岩壁，整个人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抓住我！”莱恩扑到洞口，抓住她的手腕。
菌毯的触须从上方垂下，距离赛拉的脚只有半米。那些暗灰色的物质试图延伸过来，但洞口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它。
莱恩用尽全力将赛拉拉进洞里。两人跌倒在地，赛拉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她的衣服。
“那东西……为什么进不来？”她看着洞口，菌毯在外面蠕动，却不敢跨过那道看不见的线。
莱恩环顾洞穴。这里不是天然形成的——岩壁上有工具开凿的痕迹，地面平整，甚至有一个石质平台，平台上放着一盏古老的油灯。他触碰油灯，灯芯自动燃起，发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
光芒照亮了洞穴深处的墙壁。
墙上刻满了文字和图案。
“这是……”赛拉走近，戒指的共鸣器突然剧烈震动，“上古织梦者的避难所？”
莱恩阅读墙上的文字。那是三种不同的笔迹：
第一种，优雅流畅的上古文字：
“裂谷监视站三号。建于灾变前73年。用于观测情感乱流的演化规律。——学者伊瑟拉”
第二种，急促潦草的笔迹：
“它们进来了。反情感菌毯从裂谷底部滋生。所有监视站正在失联。建议启动自毁程序，但……这里还有孩子。——守卫长凯恩”
第三种，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刻痕：
“爸爸说我们要睡了。睡很久很久。妈妈说醒来时会有新世界。我想带着小光一起睡。——米拉（6岁）”
文字下方，有一个小壁龛。壁龛里放着一只用情绪晶体雕刻的小鸟，小鸟嘴里衔着一枚发光的珠子。
莱恩拿起小鸟。珠子滚落在他掌心，突然激活了——
一个全息投影浮现出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上古风格的裙子，笑容灿烂。她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应该是她的父母，两人脸上都带着温柔的悲伤。
“如果有人在很久以后找到这个……”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妈妈说，这段记忆是留给未来的。爸爸说，灾变发生时，他们要把我们放进‘长眠舱’里，等新世界准备好了再醒来。但是……”
投影闪烁。小女孩的身影变得不稳定。
“但是长眠舱只有两个。爸爸和妈妈……他们不跟我们进去。他们说，大人要留下来守护种子。”她低下头，“我希望……希望未来的你们，能找到一个不需要大人牺牲也能活下去的办法。”
投影消失了。
小鸟在莱恩手中化为光尘。
洞穴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
“三千年前……”赛拉低声说，“那些孩子……醒来了吗？”
莱恩走到洞穴深处。那里确实有两个长方形的凹陷，像是某种舱室的基座，但已经空了。
“长眠舱被移走了。”他检查痕迹，“最近一百年内。拖拽痕迹还很新。”
“维兰？”赛拉立刻想到。
“或者是艾莉西亚。”莱恩站起身，“无论是谁，他们带走了那些孩子——或者说，那些孩子的后代。”
洞外传来异响。
不是菌毯的声音，而是……机械运转的嗡鸣。
莱恩和赛拉立刻警惕。他们靠近洞口，谨慎地向外望去。
悬崖上方，一艘银灰色的飞行器正在缓缓下降。那不是议会的浮空艇——它的设计更加锐利、冰冷，表面没有任何纹路或装饰，只有完美的几何线条。飞行器侧面有一个标志：一个被冰晶环绕的六边形。
乐土的标志。
飞行器在栈道高度悬停，舱门打开，三个身影跳下。
他们穿着全覆盖式的白色装甲，面部是光滑的面板，看不到任何五官。每个人手中都持着某种武器——不是实体弹射武器，而是一种发射暗灰色光束的装置，和反情感菌毯的颜色一模一样。
“搜索小队。”莱恩低声说，“他们在追踪我们。”
“怎么发现的？”
“协议共鸣。”莱恩分析，“我们在秘境的连接，加上我持续运行的屏障，就像一个信标。”
乐土士兵开始检查菌毯覆盖的区域。其中一人蹲下，手指触碰菌毯，菌毯立刻分开，露出下面的岩石——岩石表面有几个新鲜的脚印。
他们的脚印。
“他们在分析痕迹。”赛拉握紧武器，“很快就能找到这个洞口。”
莱恩快速扫视洞穴。只有一个出入口，没有其他逃生通道。正面对抗？三个乐土士兵，装备未知，战力未知，胜率无法计算。
然后他看到了油灯。
那盏灯的光芒……在乐土士兵靠近时，微微变暗了一些。
“光。”莱恩说，“这种生物荧光苔藓，还有这盏油灯，它们发出的不是普通的光。是‘中性情感光谱’，对反情感物质有轻微的抑制作用。”
“所以？”
“所以如果我们让光更强，也许能暂时逼退菌毯，开辟一条路。”莱恩走到油灯旁，“但这需要大量的情感能量来激发——不是强烈的情绪，而是平和的、持续的情感输出。”
赛拉看着他：“我没有‘平和’的情感。我现在只有恐惧和愤怒。”
“恐惧和愤怒经过引导，可以转化为决心的光芒。”莱恩看向她手上的戒指，“共鸣器能帮你将情感能量定向输出。我会用协议帮你稳定频率。”
洞外的士兵已经逼近到十米内。他们显然发现了洞口，正在用手势交流。
“要怎么做？”赛拉问。
“握住我的手。”莱恩伸出手，“然后，回忆一个让你坚定活下去的理由。任何理由。”
赛拉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在颤抖，但握得很紧。
她闭上眼睛。
记忆涌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导师将秘识之巢托付给她时的眼神；赤心帮那些孩子看着她时的期待……
还有，这个毫无情感但一次次救她的奇怪同伴。
戒指开始发光。银色的光芒顺着她的手臂蔓延，与莱恩掌心的白色协议能量接触的瞬间，两股力量没有冲突，而是……融合了。
一种温暖的金白色光芒从他们紧握的手掌中迸发。
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光芒如实质般涌出洞口。洞口的无形屏障被强化，变成了可见的金白色光膜。
菌毯触碰到光膜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嘶嘶声，迅速后退。连乐土士兵都被这光芒逼得后退一步，他们的装甲面板上闪过警告的红光。
“现在！”莱恩拉着赛拉冲出洞口。
光芒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保护球，所过之处，菌毯如潮水般退却。他们沿着栈道向静语村的方向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乐土士兵。
跑出三百米后，莱恩感觉到能量在急剧消耗。协议警告：剩余能量仅够维持23分钟。
“还要多远？”赛拉喘息着问。
莱恩瞥了一眼地图投影：“前方八百米，但……”
栈道突然变宽。他们来到了一个平台上——一个天然形成的岩石平台，大约半个篮球场大小。平台尽头，栈道继续延伸，但平台上……
有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平台上散落着十几个“静默者”。他们穿着朴素的灰袍，席地而坐，或站或卧，每个人都像雕塑般静止。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空洞地望着裂谷的方向，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到几乎不存在。
静语村的居民。
但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情感被完全抽干的空壳。
更诡异的是，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央，跪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穿着破损的议会执政官长袍，背对着他们。她的长发凌乱，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哭泣，但没有任何声音。
莱恩和赛拉停下脚步。
乐土士兵也从后方追了上来，在平台边缘停下，没有立刻进攻——他们似乎在观察。
跪着的女人缓缓转过头。
那是艾莉西亚。
但和莱恩上次在议会监控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威严的第二执政官完全不同。此刻的她，脸上布满了泪痕——是真的泪痕，那些泪水在流过她的情绪纹路时，发出微弱的、病态的光。
“你们来了。”她的声音沙哑破碎，“来看这场……滑稽的悲剧。”
她站起身，转过来。
莱恩和赛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艾莉西亚的胸口，插着一枚黑色的晶体——和他们在秘境看到的、乐土文明使用的反情感晶体一模一样。晶体一半埋入她的身体，边缘已经和血肉生长在一起，表面有规律的脉动。
“他们答应我……”艾莉西亚低头看着晶体，“答应我只要植入这个，就能治愈维兰。就能让他……重新感受到爱。”
她抬起头，眼泪还在流，但她的笑容扭曲得可怕。
“但他们骗了我。这不是治愈装置，是控制装置。现在……现在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我的情感，哪些是它在替我感受。”
黑色的晶体突然剧烈脉动。
平台上的所有静默者，同时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眼睛里，是同样的、空洞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