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者的眼睛是空的。
不是失去光彩的空，而是被某种东西填满后反而显得更空的黑暗。十七个人，十七双黑洞般的眼睛，齐刷刷转向莱恩和赛拉。他们的动作同步得可怕——像被同一根线操纵的木偶。
艾莉西亚站在他们中央，黑色晶体在她胸口脉动，每一次搏动都在她皮肤下蔓延出蛛网般的暗纹。“走……”她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因抗拒而扭曲，“快……走……”
晶体猛地一亮。
所有静默者动了。
不是奔跑，而是滑行——他们的脚似乎没有接触地面，灰袍如烟雾般飘动，以超常的速度包抄过来。更诡异的是，他们所过之处，连岩壁上的情感沉积物都瞬间灰败，像是被抽干了最后的生命力。
“后退！”赛拉拔出武器，但她的戒指共鸣器发出刺耳的尖啸——这些静默者身上散发的情感读数极其矛盾：表面是绝对的虚无，深处却翻涌着被强行压抑的痛苦狂潮。
莱恩迅速计算包围圈的薄弱点：左后方，两个静默者之间有1.2米的间隙，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左后方，冲出去，不要缠斗！”
但乐土士兵也动了。
三台白色装甲从后方逼近，封锁了退路。其中一台举起武器，暗灰色光束射出——不是瞄准莱恩或赛拉，而是射向平台边缘的岩壁。
岩壁被击中的瞬间，反情感能量如瘟疫般扩散，将那条逃生路径彻底污染。菌毯从光束落点疯狂滋生，眨眼间就封死了左后方的空隙。
前后夹击，无处可逃。
艾莉西亚又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我控制不住……它……它在读取我的战术记忆……”
莱恩明白了：黑色晶体不仅控制她，还在以她为媒介获取情报。作为议会第二执政官，艾莉西亚受过完整的战术训练，她的大脑就是一座军事数据库。而现在，这座数据库正被乐土远程访问，用以指挥这场围剿。
“切断连接！”莱恩对赛拉喊，“攻击那枚晶体！”
“怎么攻击？！我们连近身都——”
静默者已经扑了上来。
第一个冲到的静默者是个中年男性，他空洞的眼睛盯着赛拉，双手张开——指尖开始延伸出暗灰色的尖刺，和乐土士兵的武器材质相同。赛拉侧身闪避，反手一刀斩向对方手臂。
刀刃切入，但没有血。
伤口处涌出的是粘稠的暗灰色流质，流质在空中扭动，试图缠绕赛拉的武器。她立刻抽刀后撤，刀锋上已经沾染了那种物质，正嘶嘶作响地腐蚀金属。
“不要接触他们的‘体液’！”莱恩警告，同时一把推开赛拉——另一个静默者从侧面突袭，五指如爪刺向她的后颈。
莱恩用自己的手臂格挡。
静默者的手指撞上他的协议屏障，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声响。暗灰色与纯白色激烈对抗，莱恩能感觉到能量在急速消耗：屏障强度每分钟下降7%。
“他们体内充满了反情感物质！”莱恩分析，“我的屏障能抵抗，但不能持久！”
“那怎么办？！”
第三个、第四个静默者加入围攻。他们配合默契得可怕，完全不像失去自我意识的傀儡，倒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艾莉西亚的战术记忆正在被完美执行。
更糟糕的是，乐土士兵开始第二轮行动。他们不再攻击，而是从装备箱中取出三枚柱状装置，插在平台三个角。装置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一个三角形的力场开始生成——是空间封锁装置，要彻底困死这里。
艾莉西亚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黑色晶体的脉动频率越来越快。“不……停下……我不想……”她的眼睛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正在和体内的控制做最后的搏斗。
就在这绝望时刻，莱恩看到了一个异常现象。
当静默者靠**台中央时——也就是艾莉西亚所在的位置——他们的动作会出现0.2秒的迟滞。不是控制信号延迟，更像是……抗拒。
“他们还保留着意识残余！”莱恩大喊，“这些静默者没有被完全控制！他们在抵抗！”
“那有什么用？！”赛拉狼狈地躲过又一轮合击，她的左臂已被划出一道伤口，暗灰色物质正试图渗入，“他们还是在攻击我们！”
“因为控制指令是‘清除入侵者’。”莱恩的大脑全速运转，“但如果入侵者变成‘需要保护的对象’呢？”
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莱恩撤掉了自己左半身的协议屏障。
纯白色的光芒瞬间暗淡一半，左臂、左肩、左侧躯干完全暴露在外。最近的一个静默者立刻抓住机会，五根暗灰色尖刺狠狠刺向他的左胸——
然后停住了。
停在距离皮肤一厘米处，剧烈颤抖。
那个静默者的脸——一张毫无表情的中年男性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他的嘴唇在哆嗦，黑洞般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属于人类的光芒。
“保护……”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孩子……保护……”
莱恩猜对了。
这些静默者，这些在裂谷边缘行尸走肉般存在的人，他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之所以没有完全被裂谷的情感乱流吞噬，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还固守着某个执念。而那个执念，很可能和三千年前避难所里的孩子有关——那个留下全息投影的小女孩米拉，那句“希望未来的你们能找到一个不需要大人牺牲也能活下去的办法”。
他们是幸存者的后代。他们在这里守护着什么。
“我们没有恶意！”莱恩提高音量，虽然他的声音依旧缺乏情感起伏，但词语本身带着力量，“我们是来寻找共鸣师的！我们需要帮助，对抗乐土和议会！”
另一个静默者——一个年轻女性——也停下了动作。她歪着头，空洞的眼睛里映出莱恩的身影，然后她慢慢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艾莉西亚。
看向那枚黑色晶体。
“邪恶……”她喃喃道，“那个东西……邪恶……”
包围圈出现了裂痕。
十七个静默者中，有八个开始抗拒指令，转身面对乐土士兵和艾莉西亚。另外九个还在挣扎，动作变得混乱而不协调。
“趁现在！”莱恩重新撑起屏障，拉起赛拉，“去空间封锁装置的方位！破坏任何一个，力场就会失效！”
两人冲向最近的那个柱状装置。
乐土士兵立刻反应。三台装甲同时转身，武器锁定。暗灰色光束交错射来，每一道都精准封堵他们的前进路线。
但静默者也动了。
不是攻击莱恩和赛拉，而是扑向乐土士兵。
那个中年男性静默者用身体挡住了一道光束，暗灰色能量在他胸口炸开，但他没有后退，反而死死抱住了那台装甲。年轻女性静默者从侧面突袭，双手插入另一台装甲的关节缝隙——她的手指在腐蚀金属，也在被装甲的反击撕裂。
“他们……在保护我们……”赛拉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因为他们认出了我。”莱恩说，同时一刀斩向封锁装置的基座，“协议能量和上古织梦者同源。对他们来说，我可能是……最后的希望。”
刀锋与金属碰撞，火花四溅。装置的外壳异常坚固，一击之下只留下浅痕。
“需要更强大的能量冲击！”莱恩看向赛拉，“共鸣器！集中你的所有情感能量，我能用协议将其转化为定向冲击波！”
“所有情感？”赛拉苦笑，“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糟，恐惧、愤怒、困惑——”
“那就用困惑！”莱恩按住她的肩膀，协议的白光通过接触注入她的身体，“混乱的情感经过协议过滤，会变成纯粹的‘认知干扰能量’，对这种精密装置最有效！”
赛拉闭上眼睛，放弃控制，让所有情绪如洪水般奔涌。
戒指共鸣器爆发出刺目的彩虹光芒——那是不加筛选的所有情感光谱的混合。莱恩的协议瞬间介入，白色能量如梳子般梳理混乱的光谱，将其重新排列、压缩、聚焦——
一道无形的冲击波从他们为中心爆发。
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但空间本身在震颤。最近的那个封锁装置首当其冲，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部元件一个接一个过载爆炸。
三角形力场闪烁两下，消失了。
“走！”莱恩拉着赛拉冲向刚刚打开的缺口。
但艾莉西亚拦在了前方。
她的状态更糟了。黑色晶体已经蔓延到她的脖颈，暗纹爬上她的脸颊。她的左眼还保留着人类的清明，右眼却完全变成了和静默者一样的空洞黑暗。
“不能……走……”她的话语分裂成两个声音——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被晶体模拟出的、冰冷的合成音，“目标……必须捕获……协议载体……”
“让开，艾莉西亚！”赛拉举起武器，“你已经被利用了！乐土在骗你！”
“我知道……”艾莉西亚的左眼流下一行泪，“但我……停不下来……维兰……我想救维兰……”
她的右手突然抬起，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
不是攻击莱恩或赛拉，而是攻击那枚黑色晶体！
手掌与晶体接触的瞬间，刺眼的黑光爆发。艾莉西亚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她的手指死死抠进晶体边缘，试图将其从血肉中拔出。
“她在……自我毁灭……”莱恩明白了。
艾莉西亚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摧毁控制端，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黑色晶体疯狂脉动，释放出更强烈的控制信号。所有静默者同时僵直，然后开始自相残杀——控制协议进入了最终阶段：如果无法捕获目标，就清除所有不稳定因素。
平台变成了地狱。
静默者互相攻击，暗灰色体液飞溅。乐土士兵也在混乱中被卷入，装甲被腐蚀，发出警报。而艾莉西亚，她的半边身体已经开始晶化，皮肤变成暗灰色的、易碎的矿物质地。
“救她……”那个中年静默者突然冲到莱恩面前，他的胸口已经被同伴贯穿，暗灰色液体汩汩涌出，“救……执政官……她……曾保护过……我们……”
他倒下了，化为一片灰烬。
莱恩看向艾莉西亚。计算快速进行：如果现在介入，尝试分离晶体，成功率13%，艾莉西亚的存活率不足5%，他和赛拉被卷入失控反噬的概率67%。
如果不管，艾莉西亚必死，但乐土的控制端会被摧毁，他们可以趁机逃脱。
“莱恩……”赛拉看着他，没有说下去，但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莱恩做出了决定。
他冲向艾莉西亚。
“你疯了？！”赛拉尖叫，但紧跟而上。
莱恩的手覆盖在黑色晶体上。协议能量全开，纯白光芒与暗灰物质激烈对抗。他能感觉到晶体内部的结构——那是一个微型的反情感矩阵，无数细小的触须已经深入艾莉西亚的心脏和大脑。
“切断连接需要同步频率。”莱恩快速说，“赛拉，抓住她的手！共鸣器能建立情感桥梁，我需要通过你进入她的意识！”
赛拉毫不犹豫地握住艾莉西亚正在晶化的右手。
瞬间，三个人的意识连通了。
莱恩看见了艾莉西亚的记忆洪流：
一百年前，年轻的艾莉西亚第一次见到维兰。那时的维兰还不是执政官，只是一个特殊的、没有表情的年轻学者。她爱上了他的纯粹，他的绝对理性，即使他无法回应任何情感。
七十三年前，维兰成为执政官，开始推行情感净化法案。艾莉西亚不理解，但她选择支持，因为她相信维兰。
三十年前，维兰开始频繁出入记忆废墟，行为越来越神秘。艾莉西亚暗中调查，发现了上古协议的碎片信息，也第一次听说了“虚空噬念体”。
五年前，乐土的特使秘密接触她。他们展示了技术：一种可以“治愈”绝对理性、恢复情感能力的晶体植入术。他们说，这是上古织梦者留下的医疗技术，专门用于治疗协议载体。
三个月前，维兰突然宣布自我囚禁，将权力移交给她。她在困惑和恐惧中，接受了乐土的“治疗演示”——一枚小型晶体植入她的手臂，她确实感受到了更丰富的情感，但也开始做噩梦，梦见冰封的城市和黑暗的眼睛。
七天前，乐土要求她植入完整晶体，作为“治愈维兰的准备”。她照做了。
然后，地狱开始了。
晶体没有治愈任何人。它只是在读取她，控制她，通过她获取议会的一切情报，包括静默者的存在、秘境的位置、还有……莱恩的出现。
“对不起……”艾莉西亚的意识在哭泣，“对不起……维兰……对不起……所有人……”
莱恩没有回应，他在全神贯注地解析晶体结构。
找到了。
控制核心在晶体底部，一个微小的黑色光点。要摧毁它，需要同时注入足够强的正向情感和绝对理性——前者破坏反情感矩阵，后者防止能量暴走伤及宿主。
“赛拉，想象你最强烈的‘希望’。”莱恩说，“不是模糊的愿望，是具体的、坚信不疑的希望。”
赛拉闭上眼睛。她想到了什么？莱恩不知道，但他感觉到一股温暖而坚韧的情感能量通过共鸣器涌来。
与此同时，莱恩将自己的协议能量压缩到极致，纯白的光芒变得如手术刀般锋利。
两股能量，在黑色晶体的核心点交汇。
晶体发出最后的、绝望的脉动。
然后碎裂了。
不是爆炸，而是化为黑色的尘埃，从艾莉西亚胸口簌簌落下。她胸口的伤口没有流血，而是一个空洞，能看到下面缓慢愈合的、新生的粉色组织。
她倒下了，但还活着。
静默者们同时停止了动作，一个个茫然地站在原地，仿佛刚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乐土士兵见势不妙，开始撤退。其中一台装甲在启动推进器前，面罩转向莱恩，一个冰冷的合成音传出：
“协议载体，你的抵抗毫无意义。乐土已经锁定这个坐标。下一次，来的不会是侦察队。”
三台装甲冲天而起，消失在裂谷上方的黑暗中。
平台上一片狼藉。十七个静默者，死了九个，剩下的八个茫然失措。艾莉西亚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但平稳。
赛拉瘫坐在地，过度使用共鸣器让她脸色苍白。“我们……赢了？”
“暂时。”莱恩单膝跪地，检查艾莉西亚的伤势，“晶体被摧毁，但乐土已经知道我们的位置。而且……”
他抬起头，看向裂谷深处。
在万丈深渊之下，七彩的情感乱流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缓缓上浮。
一个轮廓。
像是城市，又像是生物，庞大到超出了认知尺度。它的表面覆盖着情绪晶体构成的“鳞片”，内部有光芒在脉动，每一次脉动都让整个裂谷为之震颤。
“那是什么……”赛拉喃喃道。
艾莉西亚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的左眼恢复了清明，右眼依旧空洞，但至少有了焦点。
她看着裂谷深处那个正在上浮的巨影，嘴唇颤抖：
“织梦者核心……它醒了……”
“因为刚才的能量冲击？”莱恩立刻联系起一切，“协议能量和情感共鸣的混合，激活了它？”
艾莉西亚艰难地点头：“乐土……一直想找到核心……但他们需要两把钥匙……现在……钥匙之一……已经发出了召唤……”
她抓住莱恩的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
“快走……在它完全上浮之前……去找共鸣师……只有她知道……如何安全接触核心……”
“共鸣师在哪儿？”
艾莉西亚的视线开始涣散，但她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灰烬平原……被遗忘的战场……她守着……最后的门……”
她的手松开了，再次陷入昏迷。
远处，裂谷深处的巨影又上浮了数百米。它的真实样貌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由无数情绪晶体构成的、类似于深海生物的巨大构造体，表面流转着三千年的情感沉积，内部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心跳般的搏动。
织梦者核心。
上古文明留下的最后遗产，也是维兰计划的关键，乐土觊觎的目标，现在，因他们而苏醒。
莱恩站起身，看向幸存的静默者，看向昏迷的艾莉西亚，看向疲惫的赛拉，最后看向深渊中那个正在逼近的巨影。
协议的全新指令在意识中生成：
首要目标更新：抵达灰烬平原，寻找共鸣师。
次要目标：在织梦者核心完全激活前，掌握控制方法。
警告：剩余时间未知。乐土主力部队预计24-72小时内抵达。
他拉起赛拉：“能走吗？”
赛拉咬牙站起来：“能。”
“带上她。”莱恩指指艾莉西亚，“她知道得比说出来的多。”
八个静默者默默地围拢过来。他们没有说话，但动作表明了一切：他们会跟随。
一行人——一个无情的协议载体，一个疲惫的拾忆者，一个昏迷的前执政官，八个半失语的守护者——离开了染血的平台，沿着栈道继续向前。
身后，裂谷深处，巨影的心跳声如战鼓般敲响。
新的阶段，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