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破教堂院子里。
艾莉娅手中的提灯散发出稳定而理性的金色光辉,将她的白色圣袍和肃穆面容映照得异常神圣。
而对面眼前的绷带少女,还有她脸上那副热情的表情。
沉默维持了大约三秒钟。
“热茶?”艾莉娅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在废弃教堂里,招待一位审判官?”
“审判官大人!”绷带少女——洛娜,或者说她此刻扮演的“流浪魔王”角色——右手抚胸,做了个夸张的鞠躬礼,绷带缝隙间露出的红色左眼眨了眨,“请您务必理解!即使是魔王,也要遵循待客之道!何况……”
她直起身,摊开双手。
“您看,这里荒郊野岭,夜风冷得连猫都要挤在一起取暖。
您孤身一人,提着那么漂亮的灯,走到我这破地方来——不管是迷路了,还是专门来找我这种可疑人物的麻烦,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总没有坏处吧?”
洛娜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那种浮夸的表演感挥之不去,但奇怪的是,并不惹人厌烦。
反而像是一场过于投入的独角戏,让人忍不住想看看她接下来要怎么演。
艾莉娅的视线扫过院子。
角落堆着劈好的木柴,墙边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窗户虽然破旧,但糊上了新的油纸。
教堂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收拾得还算整洁,甚至有一张简陋的桌子和铺着干草与旧毯的“床铺”。
这里确实有人长期居住。而且居住者……似乎在认真生活。
提灯的火苗仍然稳定地指向洛娜,但艾莉娅敏锐地察觉到,那股「傲慢」的波动被压缩到了极致,几乎完全收敛。
如果不是提灯特殊,单凭魔力感知,她只会觉得眼前是个有点奇怪的普通流浪者——甚至可能连魔力都没有。
“你不是法师。”艾莉娅陈述道。
“啊哈!被看穿了!”洛娜拍了拍手,“没错,本魔王虽然曾经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但现在嘛……如您所见,落魄了!只能靠捡柴、钓鱼、偶尔帮隔壁村大婶修修屋顶换点吃的过活。魔法?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啦!”
她说得轻快,但艾莉娅注意到,当说到“毁天灭地的力量”时,洛娜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瞬,又立刻松开。
谎言。至少是半真半假的谎言。
“你来辉光城多久了?”艾莉娅没有接茶话的茬,转而问道。
“唔……快两个月了吧?”洛娜歪着头,红色短发滑过绷带边缘,“之前在东边森林那边流浪,听说这边机会多,就过来看看。结果发现……”她耸耸肩,“机会确实多,但竞争也更激烈。我这模样,找工作可不容易,最后只好找到这个没人要的破教堂住下。”
“两个月。”艾莉娅重复道,目光凝视着洛娜,“正好是影子事件开始频繁发生的时间。”
空气安静了一瞬。
夜风吹过院子,烛火剧烈摇晃,洛娜的影子在身后墙壁上拉长、扭曲。
但她本人却笑了——不是那种夸张的表演式笑容,而是一个更浅、更真实的弧度。
“审判官大人是在怀疑我?”她问,语气里听不出紧张,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微妙了然。
“任何异常都需要调查。”艾莉娅没有否认,“你住在城郊,身份不明,举止可疑。而且……”她稍作停顿,“这座教堂有特殊的历史。二十年前的‘黑色星期五’,附近发生过大规模能量爆发,记录显示当时这座教堂是震中之一。”
洛娜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但艾莉娅看见她鲜红的左眼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
极其短暂,短暂到像是错觉。
“黑色星期五啊……”洛娜轻声重复,转过身,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盆里的烛火,“我听说过哦。
据说那天晚上天象异常,好多人都看见了诡异的火光,还有人说听到了恶魔的低语。我都是听老一辈流浪者讲的。”
她侧过头。
“审判官大人该不会认为,我跟那种陈年旧事有关系吧?二十年前,我估计还是个婴儿——如果我真的有父母,并且他们没把我扔在荒野里的话。”
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艾莉娅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被压抑的什么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漫长的疲惫。
“我需要查看教堂内部。”艾莉娅说,迈步向前。
“请便请便!”洛娜立刻让开,还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不过里面真的没什么好看的,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口锅,就是我捡来的各种破烂——啊,审判官大人小心门槛,有点高!”
艾莉娅在跨过门槛时,确实感觉到脚下的木质门槛已经腐朽变形,微微下陷。洛娜的提醒并非多余。
教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简陋。空间很小,原本的圣坛位置现在摆着一张粗糙的木桌,桌上放着陶制水壶和两个缺口的杯子。
墙角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旧毯,算是床铺。另一侧堆着一些杂物:渔具、几本破旧的书、针线包、还有一小袋看起来像是晒干草药的东西。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原本的宗教壁画早已斑驳脱落,但有人用炭笔在墙上画了一些……涂鸦。歪歪扭扭的太阳、星星、猫的简笔画,还有几行字:
“今天钓到三条鱼!庆祝!”
“下雨了,屋顶漏了三个地方,明天要补。”
“小玳瑁生了四只小猫,都好小,要省点鱼干喂它们。”
字迹幼稚,像孩子的笔迹。但内容……出奇的日常。
艾莉娅的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提灯的光芒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没有任何异常的魔力残留,没有隐藏的法阵,没有违禁物品。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流浪者勉强维持温饱的栖身之所。
除了那股无论如何也掩盖不掉、本质上的“异常”。
“审判官大人,茶好了哦。”
艾莉娅转过身。洛娜不知何时已经蹲在门口的小泥炉边,用一把破旧的铁壶煮着水。
水沸了,她抓起一小撮看起来就是最廉价品种的茶叶丢进去,然后倒进两个缺口陶杯里。
深褐色的茶汤,热气腾腾。
洛娜端起一杯,走向艾莉娅,双手递上:“虽然茶叶不怎么样,但水是我从后山泉眼打的,很甜。”
艾莉娅没有立刻接。她的目光落在洛娜的手上——缠满绷带,但动作稳定,手指修长。
“你不怕我?”艾莉娅忽然问。
洛娜眨了眨眼:“怕?为什么?因为您是审判官?可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最多就是非法占据废弃教堂——但这地方都荒废二十年了,我不来住,它只会继续烂下去。而且我还修了屋顶呢!”
她说得理直气壮,但艾莉娅看见她递茶杯的手,指尖有极轻微的颤抖。
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旧伤引起的控制不稳。
艾莉娅终于接过了茶杯。温度透过陶壁传来,确实很烫。茶汤的气味粗糙,但热气扑面,在这夜寒中确实带来一丝暖意。
她没有喝,只是捧着。
洛娜也不介意,自己端起另一杯,吹了吹气,然后小心地从绷带下方——大概是嘴的位置——小口啜饮。喝完后,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啊……活过来了。”
“影子事件。”艾莉娅回到正题,“你知道多少?”
洛娜捧着茶杯,走到桌边坐下,示意艾莉娅也坐——唯一能坐的就是床铺边缘。艾莉娅选择了站着。
“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啊。”洛娜说,声音稍微正经了一点,“说是影子会攻击那些突然走运的人。铁匠的儿子、发明家、中了彩票的杂货店老板……大家都说,是「嫉妒」活过来了。”
“嫉妒?”
“嗯。”洛娜点点头,鲜红的眼睛在烛光中显得幽深,“你不觉得吗?那些受害者,都是原本普通,却突然获得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的人。于是别人的嫉妒心——或者他们自己的恐惧——变成了影子,来惩罚他们。”
“你认为这是某种集体潜意识的投射?”艾莉娅问。
“哇,审判官大人用词好专业!”洛娜又恢复了那副夸张语调,但随即耸肩,“我不知道什么潜意识,我只知道,人心里的阴暗面,如果积攒太多,总会找个方式冒出来。影子……说不定就是个出口呢。”
艾莉娅注视着她:“你很了解负面情绪?”
洛娜笑了:“流浪的人,什么没见过?嫉妒、愤怒、贪婪……还有假装善良背后的算计。见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油纸,能看见远处辉光城的人造星光。
“审判官大人是来解决这件事的吧?”她背对着艾莉娅问,“用您的圣光,净化那些肮脏的影子,还城市一个太平。”
“这是我的职责。”
“职责啊……”洛娜轻声重复,然后转过身,她的眼睛直直看向艾莉娅,“那净化之后呢?那些让人产生嫉妒的不公还在,那些让人愤怒的压迫还在,那些让人贪婪的诱惑还在。影子消失了,人心里的东西就会消失吗?”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直接到艾莉娅一时无法回答。
教廷的教义告诉她:净化异常,维持秩序,引导世人向善。但具体怎么做?消除症状之后,病因如何根治?这不是审判官的职责范畴,是更高层需要思考的问题。
但洛娜的眼神,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我的任务是解决威胁。”艾莉娅最终说道,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更冷硬,“其他的,不在考虑范围内。”
洛娜看了她几秒,然后笑了。不是表演的笑容,而是一种带着某种理解的微笑。
“果然是这样。”她说,走回桌边,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审判官大人是个认真的人呢。也好,认真的人才能把事情做好。”
她端起茶杯,却忽然“嘶”了一声,手指一松,陶杯摔在地上,碎裂,茶汤四溅。
“抱歉抱歉!”洛娜立刻蹲下去捡碎片,但她的右手——艾莉娅清楚地看见——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绷带下的肌肉线条紧绷。
旧伤发作?还是……
艾莉娅上前一步,但洛娜已经快速将碎片拢到一边,用左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勉强笑道:“手滑了,手滑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啊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艾莉娅的提灯,此刻正近距离照在洛娜的右手上。
刚才捡碎片时,手腕处的绷带松脱了一小截,露出下方一小片皮肤。
不是正常的肤色。
那是暗紫色、如同裂纹蔓延的奇异纹理,在提灯光芒下微微反光,仿佛皮肤下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某种冰冷的能量。
洛娜猛地将手缩回背后,速度快得惊人。
院子里陷入死寂。
只有夜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和远处野猫的低低叫声。
艾莉娅看着洛娜。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鲜红的左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警惕——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恐惧。
“那是什么。”艾莉娅问,声音平静,但手已经按在了腰侧的手铳上。
洛娜沉默了三秒。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将右手从背后拿出来,举到两人之间。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露出的那片紫色纹理,然后用左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将松脱的绷带重新缠好,缠紧。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审判官大人。”洛娜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不再有表演的痕迹,“如果我说,这只是我生来就有的丑陋胎记,您信吗?”
艾莉娅没有说话。
洛娜笑了,这次的笑很淡,很苦。
“您当然不信。”她说,抬起眼睛,“但今晚,您能当作没看见吗?就当是一个流浪者最后的、可怜的秘密。我保证,它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了。”
她的眼神里有恳求,但更深的地方,有一种绝不退让的东西。
艾莉娅的指尖在手铳表面停留了很长时间。
提灯的火苗仍然指向洛娜,但艾莉娅忽然意识到,从进屋到现在,洛娜没有表现出一丝攻击性。
没有魔力波动,没有敌意,甚至在她最脆弱的秘密暴露时,第一反应是掩饰和请求,而非对抗。
这与教廷典籍中记载的“罪之容器”完全不同。
“……这座教堂。”艾莉娅最终松开了按着手铳的手,转开视线,“我会暂时标记为观察点。在影子事件调查期间,你不得离开城郊范围,每天日落前必须回到这里。我会不定期检查。”
洛娜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您……不抓我?”
“你目前没有表现出直接威胁。”艾莉娅转身走向门口,“但记住,这是有条件的不作为。如果我发现你与影子事件有关,或者你的‘胎记’造成任何异常,我会立刻采取必要措施。”
她走到院子里,夜风卷起她白色的长发。
“茶。”艾莉娅最后说,没有回头,“很难喝。”
然后,她提起提灯,逐渐远去。
洛娜站在门口,看着那团光消失在夜色中。良久,她缓缓抬起右手,看着重新缠好的绷带,低声自语:
“胎记啊……还真是个烂借口。”
她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陶片。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