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那是,终结的景色。
不,或许用“景色”来形容本身就是错误的。
因为,在那“存在”的面前,所谓的世界,所谓的天空与大地,甚至连“概念”本身,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我看见了“龙”。
言语是贫瘠的。
人类的词汇库在祂的面前,显得滑稽而可怜。
我只能用这苍白无比的“龙”字,去勉强描绘那超越了我理解极限的轮廓。
祂的双翼遮蔽了所有,并非物理意义上的遮挡,而是更根本的……
否定。
在祂展开那由光与暗、由诞生与终末交织而成的翼膜时,我所认知的“天空”便消失了,连同其存在的意义一起,被彻底涂抹。
我,不,连“我”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观测点”,悬浮于无尽的虚无与祂的脚下。
不,连“脚下”这个词都显得傲慢,因为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祂的视野维度之中。
或许,我连祂足下扬起的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然后,“动作”发生了。
那或许是吐息。
也或许只是祂一次微不足道的、调整姿态的振翅。
无法理解,无法测量,无法形容。
没有声音,没有冲击波,没有绚烂的光爆——
那些都是现象界低维度的表达。
我所“看”到的,是“存在”本身的崩解。
是构成世界的“规则”之线,被无形之手一根根扯断的景象。
空间像被打碎的玻璃般剥落,露出其后深邃的、连“无”都不存在的“某种东西”。
时间失去了方向,像断头的溪流,四处漫溢,然后干涸。
一切都在静默中归于虚无。
那不是毁灭。
那是“抹除”。
就在我的意识,我那渺小得可怜的意识,也要随着这世界的终末一同被擦去的前一刹那——
我醒了过来。
*** *** ***
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
老旧,带着细微裂纹,在清晨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暧昧的灰色。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动着,像是要挣脱肋骨的牢笼。
冷汗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肺部贪婪地攫取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真实。
太过真实了。
那份渺小,那份面对绝对存在的战栗,那份连同存在本身都被否定的恐惧……
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远比此刻指尖触碰到的粗糙床单,远比鼻腔里吸入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更要真实。
“……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低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
“梦中的那……巨龙……是什么?”
疑问如同水中浮泡,自然地上涌。
然后,就在思维形成完整句子的瞬间——
我的嘴唇,擅自动了。
声带振动,一个陌生的、却又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音节,从我的喉咙深处滚了出来。
——“巴哈姆特”。
……
什么?
我在……说什么?
巴哈姆特?
这四个字的组合,陌生得如同天书。
我的记忆库里,从未收录过这样的词汇。
它不属于我浏览过的任何一本神话图鉴,它就像是一颗凭空出现的石子,投入了我思维的平静湖面,只留下诡异的涟漪。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名字?
为什么,我的身体,会在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如此笃定地念出它?
“巴哈姆特……”
我无意识地重复着,仿佛咀嚼着这个词的发音。
它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舌根,带着铁锈与星辰的味道。
疑问如同藤蔓般疯长,缠绕着我的意识。但——
叮铃铃——!
身旁闹钟的嘶鸣,粗暴地切断了这诡异的自问自答。
尖锐的电子音像一把钝刀,将弥漫在房间里的、来自梦境的非日常感,硬生生割裂。
该去学校了。
我伸手按掉闹钟,动作有些迟滞。
房间里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一如既往。
环顾四周,狭小的公寓,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
没有家人的照片,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从我有清晰的记忆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居住,一个人上学,一个人面对所有。
父母?
他们的面容是模糊的,声音是虚幻的,甚至连“存在”这件事本身,都缺乏确凿的证据。
像是一段被强行抹去或者从未被写入的历史。
不过,无所谓。
无法溯源的过去,就像是断线的风筝,无论它曾经飞得多高,现在也与我无关了。
执着于无法求证的东西,只会成为拖累脚步的累赘。
无论是何种未来,都需要迈动双脚去抵达,而不是回头凝视空洞的来路。
我起身,换好衣服,将莫名的梦呓和关于身世的浮光掠影一同甩在脑后。
*** *** ***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巴哈姆特……”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这个词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它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像一段损坏的唱片,固执地重复着同一段旋律。
心里在默念,脑子里在盘旋,甚至,嘴唇也在无意识地翕动,将那禁忌的名字化作细微的气音,泄露到现实的空气中。
“巴哈姆特……”
起初,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并未留意。
但随着我反复的、梦呓般的低语,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发生。
投向我的目光,从最初的漠不关心,逐渐带上了审视,然后是疑惑,最后演变为清晰的嫌弃与回避。
就像是在躲避一个身上带着不洁气息的人,或者是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危险分子。
他们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在我周围形成一小圈真空地带。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周围的异样。
在旁人看来,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眼神空洞,嘴里不断念叨着意义不明的古怪词语,这画面确实足够诡异。
我闭上了嘴,用力地抿紧嘴唇,试图将那个名字封锁在口腔之内。
内在的喧嚣与外在的沉默,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收敛了一些后,周围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些许。
我加快脚步,汇入前往车站的人流。
电车如期而至,如同钢铁的洪流,吞没着站台上拥挤的人群。
早高峰的车厢是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充斥着汗味、香水味、以及疲惫麻木的空气。
我被裹挟在其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晃动。
然后,不可避免的碰撞发生了。
肩膀撞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体。
“抱歉。”
我立刻条件反射般地道歉,抬起头。
——是一个女人。
黑色的长发,如同垂落的夜幕。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赤红色的眼瞳。
并非戴了美瞳的那种浮于表面的鲜艳,而是更深沉的、仿佛有熔岩在深处流淌的、活生生的赤红。
它们镶嵌在她白皙的脸上,醒目得近乎妖异。
莫名的……
熟悉?
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哦呀?这不是刚刚一直在念叨什么的小哥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穿透了车厢的嘈杂,
“在说什么呢?从刚才开始就很有趣的样子。”
自来熟得过分,我内心升起一丝戒备。
“没,没什么……”
我试图搪塞过去,移开视线。
“呵呵。”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是有细小的羽毛搔刮着耳膜,
“我可都听见了哦?是叫‘巴哈姆特’的东西吧?”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我倏然抬头,目光再次对上她那深红的眼眸。
她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而她,似乎很满意我这剧烈的反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我知道哦?那是什么~”
她用一种近乎歌唱的语调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玩具。
不等我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清晰,压过了周遭的噪音:
“说起来,小哥你知道一个很古老的神话传说吗?”
“在天地还未定型,规则尚且模糊的遥远往昔,有一条巨龙。祂的身躯堪比群星,祂的双翼能覆盖天空。据说,这个世界,便是由祂所创造的。而终有一日,当轮回走到尽头,祂也将从沉眠中苏醒,挥动双翼,带来终结,将一切归于虚无,等待下一次创造的开始。”
她的红瞳凝视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而那条巨龙的名字,就叫做——巴哈姆特哦。和你刚才念叨的,是同一个名字吧?”
巴哈姆特……
创造世界……
终结世界……
巨龙……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迷雾深处!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或许是在某本蒙尘的古书里,或许是在某个无人问津的网络角落……
我确实接触过……
作为一个对神话传说有着天然兴趣的人,我本该对此印象深刻才对!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它会被我遗忘?
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从我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溢出?
电车到站的广播声拯救了我混乱的思绪。
“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几乎是仓促地扔下这句话,然后像是逃离什么一般,用力挤开人群,冲下了电车。
心脏还在狂跳,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拥有赤红眼眸的黑发女人,也随着人流,悄无声息地踏上了站台,目光依旧追随着我的背影,带着深意。
*** *** ***
到了教室里,时间还早,教室里还没有我能称得上“认识”的人。
平常的我这时候应该是在准备上午的课程,但是今天的发展过于奇幻,已经没有学习的想法了。
而上午的课程,也彻底变成了背景噪音。
老师的讲解,黑板的板书,周围同学的翻书声……
一切都被隔绝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外。
我的意识,完全被那个名字,那个传说,以及电车上那个神秘的女人所占据。
那血红的眼睛,莫名对熟悉感……
巴哈姆特,创造与毁灭之龙……
“喂,碧!”
午休的铃声刚刚响起,一个身影就凑到了我的课桌旁。
是我的死党,彦有。
他有着一头总是乱糟糟的短发和一双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你小子怎么回事?一上午都魂不守舍的,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他用手肘捅了捅我,
“咋了?昨晚通宵打游戏了?”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蒙混过关:
“没什么,就是有点没睡醒。”
“少来!”
彦有凑得更近了,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他的表情变得越发古怪,
“不对,不只是没精神……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眼睛?
我愣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戴美瞳了?还是红色的!哇,碧,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这么骚包?明明是个男人!”
彦有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引来了周围一些同学的目光。
“什么美瞳?”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装傻?”
彦有不由分说,直接朝着另一边喊道,
“皋月!皋月!把你的镜子借我用一下!”
坐在不远处,正整理笔记的皋月闻声抬起头。
她留着利落的短发,性格爽朗。
她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还是从笔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化妆镜,递了过来。
“喏,你自己看!”
彦有把镜子塞到我手里,脸上还带着促狭的笑。
我疑惑地举起镜子。
镜子里,映出了我熟悉的脸。略显凌乱的黑发,普通的五官,以及……
……以及,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如同血染的琥珀,如同燃烧的火焰。
那颜色,与电车上那个女人的眼瞳,如出一辙。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
是什么?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镜子中的那双红瞳,也随着微微晃动,里面充满了我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我的眼睛……
明明是普通的……
什么时候……
“彦有还在旁边笑嘻嘻的,
“挺酷的嘛!不过你小子突然搞这个,是想吸引哪个女生的注意啊?”
皋月也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的眼睛,忍不住抿嘴轻笑:
“确实……挺意外的。碧,你受什么刺激了?”
教室里弥漫起一阵欢快的气氛。
这是……
恐慌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用尽可能平静、甚至带着点自嘲的语气说道:
“……没什么,只是想……换个形象而已。”
“噗——!”
彦有直接笑喷了,
“换形象?哈哈哈哈!你这形象换得可真够彻底的!”
皋月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别管这些了!”
我猛地打断他们的笑声,声音有些过于急促了。
我放下镜子,站起身,
“快去食堂吃饭吧!再晚就没位置了!”
彦有和皋月对视一眼,似乎觉得我的反应有点过度,但也没再多问,跟着我一起走向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嘈杂的谈话声,构成了熟悉的午间景象。
我心不在焉地排在队伍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喧闹的人群。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背影上。
那是一个坐在靠窗位置的背影,有着一头灿烂的金色短发。
就在我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是与那电车中的女人如出一辙的熟悉感……
那是谁?
*** *** ***
下午的课程开始前,班主任准时走进了教室。
他脸上带着些许匆忙的神色,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宣布一件事情。”
他言简意赅,
“我们班今天上午临时接到通知,来了一位转校生。”
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班主任没有理会下面的议论,转向门口:
“那么,进来吧,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
教室门被拉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刹那间,仿佛整个教室的光线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金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的校服,衬托出她挺拔的身姿。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赤红色的眼瞳。
与我,与电车上的那个女人,如出一辙的、深邃的赤红。
她平静地走到讲台中央,目光沉稳地扫过全班。
当她的视线掠过我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那种“共鸣感”骤然变得清晰而强烈,如同被拨动的琴弦。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工整的汉字——
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