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上的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暗涌中，又滑过了几日。地灵瓜的个头一天天膨大，表皮从最初的玉白色，逐渐泛起一层温润的莹光，瓜身也变得更加晶莹剔透，甚至能隐约看到里面饱满的瓜瓤。一股清淡悠远、沁人心脾的异香，开始从瓜身上弥漫开来，即便隔着老远，嗅上一口也觉神清气爽，灵力运转都快了一丝。
这香气非同小可，不仅引来了几只不长眼的低阶妖禽在平台周围盘旋（被林闲随手用石子打发了），连平台下方巡逻的弟子，都时常忍不住驻足，深吸几口气，脸上露出陶醉和羡慕的神情。消息不胫而走，“老祖亲手培育的神瓜即将成熟”的说法，在底层弟子中悄悄流传，更是为林闲披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光环。
夜琉璃负责照料这几株瓜，更是近水楼台，每日被那香气浸润，感觉连修为都隐隐有所精进。但她心中的弦却越绷越紧。瓜香越浓，意味着成熟之期越近，也意味着可能引来的关注和风波越大。她几乎可以肯定，山门外的正道联盟，必然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灵机波动。
林闲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每日除了例行检查瓜的成熟度（主要是敲一敲，听声音），大部分时间依旧窝在洞府里。不过，他这几天“研发”的东西似乎有了进展，夜琉璃偶尔能闻到洞府里飘出一些奇特的、混合了焦糊和清香的怪味，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在炼丹还是炸厨房。
这天傍晚，夕阳将云层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林闲再次检查了那几颗最大的地灵瓜，满意地点点头：“嗯，差不多了，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晚上得看紧点，别让什么东西糟蹋了。”
他看似随意地吩咐，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夜琉璃。夜琉璃心中一凛，低头应道：“是，我会仔细看顾。”
林闲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回了洞府。平台上，又只剩下夜琉璃一人，以及那在晚风中香气愈发浓郁的灵瓜。
夜色渐深，月朗星稀。夜琉璃没有回石室休息，而是抱膝坐在瓜田边的石头上，默默调息，灵觉却如同最精细的蛛网，铺散开来，笼罩着整个平台。她知道自己未必能防住真正的强者，但这是一种态度，也是对自身职责的履行。
山风穿过山谷，带来远处魔宗稀疏的灯火和隐约的巡逻脚步声，更衬得平台一片寂寥。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起昊天宗，想起师尊，想起那些同门……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尝试联系自己了？是因为此地戒备森严，还是……如林闲所说，师尊对她传递的消息抱有疑虑？
就在这时，她袖中的休憩令牌，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温热感！与此同时，平台下方，那片陡峭的山崖阴影处，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模糊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攀援，动作轻盈敏捷，避开了所有可能的阵法节点和警戒死角，目标直指平台！
来了！是影卫！他们终于找到机会靠近了！
夜琉璃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道黑影身上传来的、属于昊天宗核心功法的独特气息。她该怎么办？示警？阻止？还是……顺势接触？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她想到了林闲那看似惫懒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神，想到了小芸单纯的笑容，想到了这片土地上悄然发生的变化，也想到了地脉深处那痛苦的古老意识……
就在那道黑影即将触及平台边缘无形屏障的刹那，夜琉璃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她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但一直收敛的气息，却刻意地、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细小石子。这波动极其隐晦，若非同源功法且刻意感知，绝难察觉，但足以让下方那道敏锐的黑影捕捉到她的位置和状态——清醒，且独处。
那道黑影的动作微微一滞，似乎在判断。片刻后，一道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直接传入夜琉璃的识海，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关切：
“圣女！是您吗？属下影叁，奉剑主之命，接应您撤离！”
夜琉璃屏住呼吸，用神识传音回应，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清冷，却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谨慎：“是我。此地戒备森严，阵法诡异，你们如何上来的？”
“剑主动用了一件秘宝，暂时干扰了此地方位感知，属下才能趁机潜入。时间不多！圣女，请速随属下离开！剑主十分担忧您的安危！”影叁的语气急促。
夜琉璃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师尊……可有话带给我？”
影叁立刻答道：“剑主言：幽狱老魔奸猾似鬼，其所行之事诡异难测，万不可被其表象迷惑！地脉异动、灵植神异，恐皆是为其恢复修为、或进行某种骇人献祭之铺垫！嘱您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若有机会，即刻撤离！若……若事不可为，需伺机查探其培育灵植之核心秘法，尤其是那香气异瓜之根茎土壤样本！”
果然……师尊并未相信她之前可能传递出的模糊信息，反而更加笃定这是魔尊的巨大阴谋。献祭？秘法？夜琉璃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丝“果然如此”的释然。她深吸一口气，传音道：“此地阵法乃魔尊亲手布置，玄奥异常，我暂无脱身良策。且那魔尊看似松懈，实则神识笼罩全山，稍有异动便会察觉。此时强行突围，无异自投罗网。”
影叁似乎有些焦急：“可是圣女……”
“我自有分寸。”夜琉璃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且回报师尊，魔尊林闲，深不可测，其行事绝非寻常魔道，所图甚大，远超预估。其所育灵植，确与地脉异动相关，蕴含奇异生机道韵，非同小可。暂未发现献祭迹象，但其以‘新政’笼络人心，魔宗底层士气已变，需慎之再慎。强攻绝非上策，恐中其圈套。”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样本……我尽力一试，但风险极高。让师尊……保重。”
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既点出了林闲的危险和异常，又暗示了强攻的风险，甚至隐晦地表达了对某种“圈套”的担忧，却绝口不提自己心态的微妙变化，也未承诺一定能拿到样本。
影叁那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番话。最终，他沉声道：“属下明白！定将圣女之言带到！圣女千万保重！属下会在外围伺机策应！” 说完，那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向下退去，气息迅速远去。
休憩令牌的温热感也随之消失。
平台上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夜琉璃依旧保持着抱膝而坐的姿势，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自己这番看似冷静的回应，实则是在走钢丝。既没有完全背叛宗门，也没有向影卫透露林闲更多的“异常”（比如那套贡献点系统和“经济战”的设想），更没有答应盗取样本。她为自己，也为可能的……另一种未来，争取了时间和空间。
但她也知道，师尊绝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改变策略。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聊完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夜琉璃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转头，只见林闲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她旁边的石头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烤得焦黄的、散发着面香和灵草香气的东西在啃，看样子像是某种……烧饼？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听到了多少？
林闲嚼着烧饼，含糊不清地说：“大晚上不睡觉，跟人隔空传音，很耗神的。来一个？新研发的‘灵麦椒盐烧饼’，尝尝鲜。” 他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同样焦黄的烧饼。
夜琉璃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烧饼，又看看林闲那副仿佛只是半夜出来吃宵夜的平淡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恐惧、尴尬、荒谬感交织在一起。
“放心，没下毒。”林闲撇撇嘴，“你们正道就是心眼多。我刚才在调试新玩意，屏蔽了自身气息，不是故意偷听。不过，你那点神识波动，跟我这阵法比起来，就跟萤火虫似的，想不注意到都难。”
他三两口吃掉自己的烧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着夜琉璃，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反而带着点……好奇？“说起来，你刚才那番话，有点意思。既没卖了我，也没全信你师父，还顺带警告了他们别强攻……你这是，打算在我这儿长期卧底，还是……开始觉得我这‘魔窟’其实也没那么差？”
夜琉璃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抿着唇，不说话。在他面前，似乎一切伪装和心思都无所遁形。
林闲也不逼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慢悠悠地说：“人啊，有时候就是把自己框得太死。觉得是正道，就得视魔道如仇寇，水火不容。觉得是魔道，就得杀伐果断，六亲不认。其实吧，天地这么大，道理那么多，何必非此即彼呢？你觉得我是魔头，可我没杀你，还给你发工资（贡献点），教你种地（虽然是你干活）。你觉得你们正道光明，可为了‘除魔’，牺牲几个弟子、甚至引发大战导致生灵涂炭，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也是‘必要的代价’？”
他转过头，看着夜琉璃，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眼神平静得可怕：“你说，是每天种出让人吃了身心舒畅的瓜果，看着手下人过得有点人样更‘魔’呢，还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正道’名头，不惜一切代价掀起血雨腥风更‘魔’？”
夜琉璃如遭雷击，怔在原地。这番话，比她见过的任何强大法术都更具冲击力，直指她道心的最深处。
“当然，我也就那么一说。”林闲忽然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就是个想躺平的种田佬，没那么高大上的理想。瓜快熟了，麻烦盯着点，我回去睡了。哦，对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指了指夜琉璃手里那个已经凉了的烧饼，“凉了就不好吃了，趁热。”
说完，他晃晃悠悠地回了洞府，留下夜琉璃一个人，对着手里的烧饼和满脑子混乱的思绪，在清冷的月光下，呆坐了半夜。
第二天，地灵瓜的香气浓郁到了极点，整个平台乃至小半个山峰都弥漫在那沁人心脾的异香中。瓜体变得完全透明，能看到里面如同液态白玉般缓缓流动的瓜瓤，灵光氤氲，仿佛随时会滴出甘露来。
“时辰到了！”林闲难得起了个大早，精神焕发。他拿出一个玉盘和一把玉刀，小心翼翼地走到最大的那颗瓜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平台下方的天空中，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三道凌厉无匹的剑光！剑光呈品字形，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啸音，目标并非林闲或夜琉璃，而是直指那几株即将成熟的地灵瓜！剑光未至，森然的剑气已经将地面割裂出细密的痕迹！
是正道联盟的偷袭！而且出手就是三位金丹后期的剑修高手，意图显而易见——毁掉这明显是至宝的灵植，打击魔宗士气，甚至逼林闲出手，试探其虚实！
“放肆！”一声怒喝从山下传来，赤炎长老的身影化作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尸魔长老也带着数名魔宗高手急速赶来。但剑光太快，他们显然慢了一步！
夜琉璃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出手阻拦，却见林闲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就知道会来捣乱，没点新意。”
他看都没看那迅疾而至的剑光，只是随手将手中的玉盘往瓜田上方一抛。那玉盘见风就长，瞬间化作一个半透明的、流转着混沌气流的巨大圆盘，恰好挡在了瓜田上方。
叮叮叮！
三声清脆如同玉磬交击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那三道足以开山裂石的凌厉剑光，斩在混沌圆盘上，竟如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就被圆盘散发的混沌气流吞噬、消弭于无形！
“什么？！”空中传来三声惊骇的呼声。那三名金丹剑修显出身形，皆是身穿昊天宗服饰的中年修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蓄势已久的合力一击，竟然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就在这时，林闲动了。他并没有飞身迎敌，而是并指如刀，隔空对着那三名剑修的方向，轻轻一划。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气势磅礴。但三名剑修周身的空间，仿佛瞬间变成了粘稠的沼泽，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岳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三人只觉得周身灵力瞬间凝固，飞剑哀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如同三只被无形大手捏住的苍蝇，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言出法随？不，这甚至超越了言出法随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对天地规则的随意拨动！
下方的赤炎、尸魔等人刚刚赶到，就看到这骇人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继而爆发出狂热的欢呼：“老祖神威！”
夜琉璃也倒吸一口凉气，美眸中充满了震撼。她知道林闲很强，但没想到强到如此地步！轻描淡写间禁锢三位金丹后期，这修为，绝对远超元婴！他真的道基受损、实力百不存一？这像是百不存一的样子吗？！
林闲却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蚊子，看都没看那三个被定在半空、满脸惊恐的剑修，转头对赤炎长老吩咐道：“拿下，关起来。查清楚是谁派来的，看看能换多少灵石赎金。啧，打扰我收瓜的雅兴。”
“是！老祖！”赤炎长老激动得声音发颤，立刻带人上前，用特制的禁灵锁链将三个毫无反抗之力的金丹剑修捆成了粽子。
林闲这才转身，重新拿起玉刀，对着那颗最大的地灵瓜，小心翼翼地在瓜蒂处一划。
瓜应声而落，被他稳稳接住，放入玉盘之中。一股难以形容的馥郁香气瞬间爆发开来，让人通体舒泰，飘飘欲仙。
“好了，第一颗，收工。”林闲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旁边还有些发愣的夜琉璃，将玉刀递给她，“剩下的，你来。剖开，尝尝味道怎么样。算是……加班福利。”
夜琉璃下意识地接过玉刀，看着玉盘中那颗如同绝世艺术品般的灵瓜，又看看旁边那些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的昊天宗师叔（辈），再想想昨晚的烧饼和那番振聋发聩的话，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荒谬感。
而这个制造了所有荒谬的源头，此刻正背着手，溜达着去看其他几颗瓜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瓜儿熟了啊，正好尝一尝……”
夜琉璃握着冰冷的玉刀，站在馥郁的瓜香里，看着那个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以往所认知的世界，从踏入这个平台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彻底颠覆了。
而地脉深处，那痛苦的低语，似乎也因这成熟灵瓜散发出的磅礴生机，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般的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