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凛冬要塞，是被无数根烟囱唤醒的。
第一缕阳光还没能穿透厚重的煤烟云层，巨大的蒸汽汽笛声就已经响彻全城。那是一种尖锐、粗暴、缺乏美感的轰鸣，像是把铁砂直接灌进耳朵里。
希尔维亚是被“吵”醒的，更是被“呛”醒的。
她烦躁地从柔软得过分的羽绒被里坐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窗外的空气浑浊不堪，充满了硫磺和铁锈的味道。对于一条习惯了极北纯净魔力的古龙来说，呼吸这里的空气简直是在受刑。
“该死的……人类到底在烧什么？尸体吗？” 希尔维亚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沙哑。她感觉体内的魔力回路像是被堵塞的下水道，运转滞涩。
“是劣质褐煤，陛下。里面掺杂了未提纯的火魔晶残渣。” 洛洛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床边忙碌。她手里拿着那根秘银法杖，在希尔维亚的床头和窗框上重新描绘着蓝色的符文。
“忍一忍，我已经把‘元素筛’的功率开到最大了。”洛洛一边说，一边坐到床边，拿出一把骨梳，动作轻柔地帮希尔维亚梳理那一头略显凌乱的银发，“这种工业废气虽然难闻，但也是最好的掩护。在这里，您的龙威会被混杂在乱七八糟的能量波动里，很难被定位。”
希尔维亚闭着眼，任由那个人类摆弄自己的头发。 虽然不想承认，但只有在这个人类身边，在那股淡淡的草药香气包围下，那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才会稍微缓解。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三下，节奏沉稳。
“两位小姐。”门外传来了老板娘慵懒却意味深长的声音，“早饭在楼下。顺便提醒一句，昨晚城南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捏碎了混混的钢刀，现在城卫队和那些穿红袍子的狗都在到处嗅探。如果是你们认识的人，最好让她今天别出门。”
希尔维亚睁开眼，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不悦。 洛洛连忙高声回应：“谢谢提醒！我们会转告那位……呃，朋友的。”
……
灰鸽子旅店的大厅里，早已人声鼎沸。
这里汇聚了来自各地的行商、落魄佣兵和投机者。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麦酒、烤香肠和烟草的味道。
洛洛扶着戴着兜帽、裹着厚重斗篷的希尔维亚找了个角落坐下。 “我去弄点钱和情报。你坐在这里，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看，更别把谁的手指头给掰断了。懂吗？”洛洛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子一样叮嘱道。
希尔维亚冷哼一声，把脸埋进那杯热牛奶里：“我有分寸。”
洛洛叹了口气，转身挤进了人群。
希尔维亚百无聊赖地坐着。虽然她看不上这些“虫子”，但这些虫子的对话却不断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了吗？昨晚那个女的，据说手都没碰就把那把刀震碎了！” “肯定是哪家的高阶骑士。不过审判庭好像很在意，刚才我还看见两个红袍子在街上盘查。”
就在这时，希尔维亚感觉到一道视线。 那不是充满恶意的窥视，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她微微侧头。在隔壁桌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号旧夹克，戴着兜帽，脸上脏兮兮的。 男孩正死死盯着希尔维亚斗篷下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或者说，是盯着手腕上那枚古老的秘银手镯。
当希尔维亚看过去时，男孩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猛地缩回了椅子里，低头扒饭，再也不敢抬头。
“奇怪的小鬼。”希尔维亚并没有在意。在这个混乱的城市里，谁没有点秘密呢？
……
与此同时。 凛冬要塞的地下黑市——“黑鸦市场”。
这里是城市的阴影面。没有阳光，没有法律，只有金币和情报。
洛洛披着一件灰色的长袍，熟练地穿梭在迷宫般的摊位间。她在一间挂着“旧书回收”招牌的铺子前停下。
“这几枚古银币，换通用的帝国金磅。”洛洛把几枚带着寒气的银币拍在桌上。
柜台后的干瘦老头拿起银币，用放大镜看了看，又抬头看了一眼洛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古早的铸币工艺……还是北方款。小姐，这东西现在可是违禁品。”
“换不换？”洛洛声音冷淡。
“换。但要收三成手续费。”老头拉开抽屉，数出一叠纸币，“作为赠品，我免费送你一个忠告。”
老头压低了声音，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洛洛的心口。 “你身上的魔力波动……很脆。就像是一根快烧到头的蜡烛。在这种地方，别随便用那些高阶的解析魔法。不然，还没等审判庭抓到你，你自己就先碎了。”
洛洛的手指微微一颤，但她面不改色地收起钱：“多谢关心。我还要买消息。”
十分钟后。 洛洛付出了刚到手的一大半金磅，从一个情报贩子那里换来了几张羊皮纸。
【关于世界尽头：】 “极北海域最近出现了大规模的空间震动。有船只目击到极光中出现了倒悬的城市海市蜃楼。但也引来了大量的深海魔兽。”
【关于上古遗迹：】 “根据残本记载，当年那场战争后，龙族的残骸——或者说灵魂碎片，可能散落在三个地方：迷雾森林的精灵圣地、大裂谷底部的古代战场，以及……” 情报贩子顿了顿，指了指头顶。 “……就在这座要塞的地下深处，那个被封印的‘旧神祭坛’。”
洛洛心脏狂跳。 就在这座城里？难怪希尔维亚会觉得这里的魔力如此恶心，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污染，更是因为同类的悲鸣？
“最后一个消息。”情报贩子收起钱，神色突然变得严肃，“最近有一批外地人，在花天价收购‘银色鳞片’。不是为了做盔甲，而是为了做……定位仪。小姐，如果你身边带着什么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最好藏深点。”
洛洛离开黑鸦市场时，感觉背脊发凉。 她经过一个街角的反光镜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普通佣兵服饰的男人，但他走路的姿势太稳了，呼吸太轻了。他始终和洛洛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
那是猎犬的嗅探。
……
回到旅店时，已经是中午。
洛洛推开房门，发现房间里并没有预想中的安静。 地上散落着一堆纸屑。
希尔维亚正坐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被捏得变形的书。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
“怎么了？”洛洛吓了一跳，连忙关上门，“有人来了？”
“这就是你们人类写的历史？” 希尔维亚猛地转过头。她的兜帽滑落，露出了那张精致绝伦却充满怒火的脸，金色的竖瞳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她把那本变形的书砸在桌上。 那是旅店书架上随处可见的一本通俗读物——《帝国英雄传》。
“书上说，银龙一族生性贪婪、嗜杀、愚钝如猪。” 希尔维亚的声音在颤抖，指着书中被撕烂的一页插图，“书上说，当年的战争是我们背叛了盟约，是我们为了吞噬神明的力量才发动了叛乱。书上还说……我就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跪在那个所谓的‘英雄’脚下求饶，只为了活命……”
“全是谎言！全是污蔑！” 希尔维亚想释放龙炎把这本书烧成灰，但她刚一调动魔力，一阵剧烈的眩晕就让她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在这个充满污染的城市里，在这个被篡改了历史的时代里，她连愤怒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我救过他们的祖先……我守护过这个世界的边境……” 希尔维亚低着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 “为什么三千年后，我会变成怪物？”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如果没有洛洛，她甚至看不懂这些文字。如果没有洛洛，她走出去就会被当成怪物猎杀。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了她颤抖的手背上。
“那就由我们来写。”
希尔维亚一愣，抬起头。 洛洛正蹲在她面前，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戏谑，只有温柔的坚定。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真相是由幸存者记录的。” 洛洛捡起那本破碎的书，随手扔进了壁炉的火堆里。 “我会陪你走完这段旅程。我会记录下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做的每一件事。”
“等你找回所有的碎片，等你重新飞上天空的时候……”洛洛笑了笑，“我会写一本新的书。书名就叫《银鳞与余烬之诗》。我会告诉所有人，希尔维亚不是怪物，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最美丽的皇。”
火焰吞噬了那本充满了谎言的书。 希尔维亚看着火光中洛洛的侧脸，心中的那股滔天怒火，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随你便。” 希尔维亚别过头，重新拉起兜帽遮住脸，声音有些闷，“文笔不好的话，我是不会审阅通过的。”
“遵命，我的陛下。”
……
“对了，这个给你。” 洛洛像是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
那是她在黑鸦市场最后收到的东西。情报贩子虽然贪财，但似乎对审判庭也没什么好感，临走前偷偷塞给了她这个。
包裹里是一张深红色的邀请函，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如果你珍惜你的生命，不要在三日后的夜晚踏入“铁棘拍卖行”。】
而在那张华丽的邀请函上，赫然印着本次拍卖会的压轴拍品： 【S级古代遗物：破碎的银色龙魂结晶（疑似）】
洛洛的手指猛地收紧。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明晃晃的、阳谋的陷阱。 为了那个碎片，她们不得不去。而猎人，就在那里等着。
……
城外，凛冬要塞的最高钟楼上。
红衣主教站在风雪中，俯瞰着这座钢铁城市。 在他身后，那个戴着无面面具的红袍审判官，正把一只手伸向虚空。
四只巨大的暗影猎犬从虚空中浮现，它们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顺从地蹭着红袍人的手掌。
“她们拿到了邀请函。”红袍人的声音沙哑。
“很好。”红衣主教微笑着，看着远处“灰鸽子”旅店的方向，“银色的天灾虽然傲慢，但也很贪婪。只要闻到了力量的味道，她就会自己走进笼子。”
“不用在城里大动干戈。” 主教转过身，红色的法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三天后，铁棘拍卖行。那是为她准备的葬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