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卡迪尔城的上空。
连最后一丝微光都吝啬给予。
寒风卷着雪粒，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刃，呼啸着掠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
敲打着破败的木窗棂，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这座城市在寒冬里压抑的啜泣。
蒂亚蜷缩在街角一处背风的矮墙下，缓慢前行。
厚厚的、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麻布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双略显苍白的尖耳朵顶端，以及一双此刻正紧紧盯着前方的眼睛。
斗篷的料子粗糙得磨皮肤，根本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冷风顺着衣料的缝隙往里钻，像毒蛇一样舔舐着她本就虚弱的身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牙齿控制不住地轻轻磕碰着。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是个身形纤细单薄的精灵少女，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她吹倒。
可只有蒂亚自己知道，这具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的、二十岁的男大学生灵魂。
穿越到这个西幻世界已经三个月了。
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甚至连原主的记忆都模糊不清。
迎接她的，只有一贫如洗的困境和这具弱不禁风、似乎随时都会垮掉的身体。
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人类为主的卡迪尔城对精灵本就带着几分微妙的排斥。
更何况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没人愿意雇佣一个随时可能倒下的“累赘”。
为了活下去，她甚至走上了卖血的路。
精灵的血液在某些地方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能滋养身体，甚至能让魔法师的低级药剂效果倍增。
于是，城外那间挂着“血契”木牌的阴暗小屋里，就多了她的身影。
每次被针头刺入手臂，看着自己那带着淡淡金色光泽的血液顺着玻璃管流淌，蒂亚都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虚弱，更是一种尊严被抽离的屈辱。
可换来的钱，也只够买最粗劣的黑面包和勉强能果腹的稀粥。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撑多久。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
寒风像要把人的骨髓都冻透。
她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半夜咳醒，胸腔里像有把钝刀在搅动，疼得她喘不过气。
也许，真的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蒂亚拢了拢斗篷，将下巴埋进粗糙的布料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顺着风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愣了一下。
起初以为是风声的错觉，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像小猫一样，细弱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一下下挠在她的心上。
蒂亚迟疑地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
就在离她不到几步远的街对面。
一堆被寒风卷拢起来的破旧麻袋旁，放着一个小小的、用毯子包裹着的东西。
那呜咽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顶着风雪，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薄毯里裹着的，竟然是一个婴儿。
孩子很小，估计刚出生没几个月，看那纤细的眉眼轮廓，是个女婴。
她的小脸冻得发紫，细小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紧闭着，只有那微弱的哭声证明她还活着。
身上的毛毯看起来也不保暖，边角已经磨破，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根本抵挡不住这刺骨的严寒。
蒂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真可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蒂亚强行压了下去。
可怜？
谁不可怜？
她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可怜别人？
蒂亚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上次卖血留下的针孔还隐隐作痛。
她现在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每一口食物都要计算着吃。
如果把这个女婴带走……
她甚至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两个人一起饿死在这间租来的、四面漏风的小破屋里吗？
别傻了。
蒂亚在心里对自己说，狠下心来。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可能找到回原来世界的方法。
“我还没活够呢。”
不能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把自己也搭进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疼。
她转过身，迈开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地方。
斗篷的下摆扫过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
一步，两步……
就在她即将走出第三步的时候，身后的呜咽声突然变了调，变成了一声响亮的、带着委屈和恐惧的啼哭。
那哭声不大，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直直地扎进了她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蒂亚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哭声里蕴含的无助和绝望，像极了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心情。
茫然、恐惧，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切。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小生命，就这么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
她做错了什么？
蒂亚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刺骨的疼痛传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掐破，一丝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慢慢渗出，与掌心的冰冷融为一体。
嘴唇也被她下意识地咬得死死的，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带走她，你养得起吗？
你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理智在脑海里尖叫。
可是……
听着那哭声，她怎么能走？
蒂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内心剧烈的挣扎。
她仿佛能看到那女婴冻得发紫的小脸，能感受到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如果她走了，这个孩子在这样的天气里，能撑多久？
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蒂亚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那个麻袋旁。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女婴的脸颊。
入手一片冰凉，那温度让她的心都跟着揪紧了。
“别哭了……”
她下意识地低声说道。
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怎么好好说话而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或许是感受到了来人的气息，或许是哭累了，女婴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还在小声地抽噎着，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
蒂亚咬了咬牙，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解开自己斗篷的一部分，露出里面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的内衬。
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作笨拙地将那个小小的女婴抱了起来。
女婴很轻，轻得像一团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她的心上。
她能感觉到怀里那微弱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物，一下一下。
敲打着她的手臂，也敲打着她的神经。
被抱进温暖的怀抱里，女婴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
她停止了抽噎，小脑袋在蒂亚的怀里蹭了蹭，然后，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像最纯净的黑曜石，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懵懂和清澈。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蒂亚的脸。
看了一会儿。
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间，蒂亚感觉自己仿佛被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击中了。
连日来的疲惫、绝望、痛苦，似乎都在这个笑容里被抚平了不少。
心里某个一直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带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治愈感。
她怔住了，抱着女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动作也更加轻柔。
穿越过来的这三个月，她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怎么回去，孤独像潮水一样时刻包裹着她。
家人的脸在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她甚至害怕有一天会彻底忘记他们的模样。
也许…
有个伴，也挺好？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抑制。
怀里的小生命那么脆弱，那么需要保护。
而她，似乎也能从这份被需要中，汲取到一丝活下去的力量。
蒂亚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婴。
小家伙大概是真的累了，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均匀而微弱。
她用斗篷将孩子裹得更紧了些，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女婴在睡梦中咂了咂小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蒂亚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她站起身，将孩子护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然后朝着记忆中那家价格最便宜的杂货铺走去。
她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十几个铜币，那是她昨天刚卖血换来的。
原本打算能撑过起码大半个月。
但现在…
她需要买些面粉，还有…羊奶，给孩子喝。
雪还在下，风依旧刺骨，但蒂亚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怀里的小小重量，像是给她这具脆弱的身体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力量。
杂货铺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了“吱呀”的老旧声响。
店铺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面粉、香料和潮湿木头混合的味道。
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火炉旁打盹，听到动静，抬起了浑浊但温和的眼睛。
“是蒂亚啊。”
老妇人认出了她，声音有些沙哑。
“这么冷的天，还出来买东西？”
蒂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柜台前，将怀里的艾拉小心翼翼地露出来一点。
轻声说：“婆婆，我想买点面粉，还有一小桶羊奶。”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艾拉那张熟睡的小脸上，原本有些疲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担忧。
她认识蒂亚，知道这个年轻的精灵姑娘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每天都在温饱线上挣扎，脸色总是苍白得像纸一样。
“这孩子…”
老妇人迟疑地问。
“我在街边捡到的。”
蒂亚的声音很轻。
“天太冷了，我不能不管她。”
老妇人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卡迪尔城的冬天，像这样被遗弃在路边的婴儿，并不少见。
大家日子都过得苦，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谁还有余力去管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呢？
她刚才也听到外面隐约有婴儿的哭声，却也只能假装没听见。
没想到，偏偏是这个自身难保的精灵少女，把孩子抱了回来。
老妇人摇了摇头，慢慢站起身，走到后面的货架上。
舀了满满一布袋面粉，又从旁边的罐子里倒了一小罐新鲜的羊奶，放在柜台上。
“面粉……就收你两个铜币吧。”老妇人说道，“羊奶是我早上刚挤的，给孩子喝正好，也收你两个铜币。”
蒂亚愣了一下，她知道，这么多面粉，至少要三个铜币，那罐羊奶，也得两个半。
她连忙说：“婆婆，这太多了，我……”
“拿着吧。”
老妇人打断了她的话，眼神温和。
“孩子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你也一样，看你这脸色，要照顾好自己呀。”
蒂亚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却像火炉里的火焰一样，温暖着她几乎要冻僵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谢谢……谢谢您，婆婆。”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老妇人看着她，又转身从挂在墙上的一堆杂物里，取下了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
围巾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处还有点起球，但织得很厚实，颜色也很鲜亮。
“这个也拿着吧。”
老妇人把围巾递到蒂亚面前。
“是我孙女前些年织了送我的，我年纪大了，也用不上这么鲜亮的颜色。给你吧。”
蒂亚看着那条围巾，红色在这灰暗的寒冬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温暖。
她再也忍不住。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在粗糙的斗篷上，很快就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婆婆……我……”
她哽咽着，不知道该如何感谢。
“快回去吧，天太冷了，别让孩子冻着。”
老妇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
蒂亚用力点了点头。
将那几个铜币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拿起面粉袋、羊奶罐和那条红色的围巾，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转身，用斗篷将艾拉护得更严实了，快步走出了杂货铺。
寒风依旧在呼啸，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瞬间融化成冰冷的水珠。
但蒂亚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孩子，又摸了摸脖子上那条红色的围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也许，这个冬天，真的能熬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