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卡迪尔城的天际线只泛着一抹灰蓝。
蒂亚已经醒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小床，指尖触到暮雪温热的小身体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小家伙蜷缩在她那件相对厚实的旧外套里，呼吸均匀，小脸红扑扑的，像是揣在怀里的一块暖玉。
“暮雪·温莎。”
蒂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轻轻划过婴儿柔软的脸颊。
昨晚她抱着吃饱喝足的小家伙，认真地把这个名字告诉她。
暮雪竟像是听懂了，乌溜溜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抓住她的手指晃了晃，还发出了细碎的、像小猫一样的笑声。
就是那个笑容，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蒂亚心里最灰暗的角落。
穿越以来所有的委屈、恐惧、挣扎，在那一刻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世界漂泊。
她有暮雪了，有了需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
为了暮雪，必须活下去。为了她们的未来，必须努力。
蒂亚深吸一口气，从冰冷的稻草堆上爬起来。
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那件粗麻布外套被她昨晚用雪水搓洗过，又借着壁炉的余温烤干了，虽然依旧打着补丁，却总算干净整洁。
她对着一块破旧的镜子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瘦弱。
精灵的容貌本就昳丽，哪怕脸色苍白，那双带着淡绿色的眸子也像浸在溪水里的宝石，透着一种脆弱又纯净的美。
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病气。
“没关系。”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打气，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精神点，一定能找到工作的。”
推开门，清晨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扑面而来，蒂亚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
街道上已经有了零星的行人，大多是背着工具的工匠，或是挑着担子的小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压出的疲惫，步履匆匆。
蒂亚沿着街道慢慢走，眼睛仔细扫过每一家店铺的门脸。
铁匠铺的火光太烈，她这身子骨肯定扛不住。
面包房的学徒已经招满了，门口贴着的告示边角都卷了边。
还有那些需要力气的搬运活，她连想都不用想。
希望一点点被消磨，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冻得她指尖发麻。
就在她几乎要泄气的时候，街角那家挂着“橡木酒馆”木牌的店铺前，一张崭新的告示吸引了她的目光。
“招服务员一名，管午饭，日结三铜币”。
五铜币。
蒂亚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虽然比露西亚开出的价格低了一半，可这是正经工作。
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用出卖尊严。
足够买每天的羊奶面包和柴火来，省着点用，甚至还能攒下点买一套新的棉衣。
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冻得发僵的拳头，推开了酒馆的门。
酒馆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大多是早起的矿工和车夫，空气中弥漫着麦酒的酸气和汗水的味道。
蒂亚一进门，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套，脚上磨破的皮靴，还有精灵身份带来的微妙排斥，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蒂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穿越前作为男生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想转身逃跑。
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暮雪熟睡的小脸。
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光越过那些打量的视线，径直走向柜台后那个正在算账的中年男人。
“请问……”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这里还在招人吗？”
男人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头皱了皱。
就在蒂亚以为会被立刻拒绝时，他忽然放下了算盘，对着后厨喊了一声：
“老板，有人来应聘！”
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的壮汉从后厨走出来，大概四十多岁，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却不算凶恶。
他盯着蒂亚看了半晌，目光在她精致的五官上停留了很久，忽然咧嘴笑了：
“是个精灵姑娘？长得倒挺俏。”
蒂亚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解释自己不是来做那种事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阳光开朗些，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老板您好，我叫蒂亚，我很能吃苦的，什么活都能干！”
为了让这话更有说服力，她甚至刻意挺直了背脊，努力扬起下巴，试图展现出一点活力。
精灵的容貌本就加分，这副强撑着的、带着点倔强的模样，竟真的让老板眼中多了几分兴趣。
“行啊。”
老板摸了摸下巴。
“正好现在忙，你先试试。中午要是干得好，就留下。”
蒂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像暖流一样涌遍全身，让她冻得发僵的身体都暖和了几分。
她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谢谢老板！我一定好好干！”
希望，真的就在眼前了。
她跟着老板娘，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
去后厨洗了手，系上一条旧的围裙，开始了工作。
擦桌子、端盘子、给客人续麦酒……
这些活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蒂亚的动作很生疏，手里的托盘总是晃悠，好几次差点把麦酒洒出来。
客人们的催促声、抱怨声像潮水一样涌来，让她手忙脚乱。
更要命的是这具身体的虚弱。
不过一个小时，她就觉得头晕眼花。
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胸口也开始发闷，呼吸变得急促。
她咬着牙坚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每当想放弃的时候，就想想暮雪，想想那个需要她养活的小生命，就又能攒起一点力气。
可身体的极限终究难以逾越。
下午时分，当她端着一大盘烤土豆走过过道时，脚下忽然一软，托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土豆滚了一地。
“你干什么！”
老板的怒吼声立刻响起。
蒂亚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蹲下身去捡，手指被烫得通红也没察觉。
她张着嘴想道歉，却因为急促的呼吸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徒劳地摇头，眼里涌上屈辱的泪水。
周围的客人发出哄笑，那些目光像带着刺，扎得她无处遁形。
老板盯着她看了半晌，眼里的火气慢慢变成了不耐和一丝怜悯。
“算了。”
他摆摆手。
“看你这身子骨也不是干这个的料。去后厨帮着洗碗吧，能洗多少是多少。”
蒂亚如蒙大赦，连忙点头，踉跄着往后厨走。
后厨里堆满了油腻的碗碟，浑浊的水散发着酸臭味。
她拿起抹布，笨拙地擦着碗上的油污，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皱，冻得生疼。
她想快点，再快点，可越急越出错。
碗碟要么洗不干净，要么被她不小心碰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老板娘在一旁看得直皱眉，最后实在忍不住，夺过她手里的抹布：
“行了行了，你还是别添乱了。”
蒂亚的动作僵住了，看着那些油腻的碗碟，又想起老板失望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这么笨？
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老板走进来，看着呆站着的蒂亚，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币，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你半天的工钱。”
他的声音缓和了些。
“你这身子骨太弱，不适合干这个。再去别处看看吧。”
蒂亚拿起那两个铜币，指尖冰凉，铜子的边缘硌得她手心发疼。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只能低下头，快步走出了酒馆。
外面的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
蒂亚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蹲在街角的墙根下，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
她恨自己的没用，恨这具病弱的身体，更恨这个残酷的世界。
为什么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这么难？
哭了好一会儿，直到眼泪冻在脸上，她才慢慢抬起头。
口袋里的铜币硌着大腿，提醒着她这半天徒劳的努力。
她不能就这么放弃，暮雪还在等她回去。
蒂亚抹掉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朝着另一条街道走去。
前面有家服装店，门口也挂着招人的牌子。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店门。
店里很暖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和成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
店主是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看到蒂亚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鄙夷取代。
“你找谁？”
女人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我看到您这里招人。”
蒂亚的声音有些发怯。
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笑了：
“你？一个穿粗麻布的精灵，懂什么是时尚吗？”
蒂亚攥紧了拳头，低声说：
“我可以学。我会很努力的。”
也许是她的容貌实在出众，女人竟点了点头：
“行，让你试试。看见那件蓝色的裙子了吗？去给那位夫人介绍一下。”
蒂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华丽的贵妇人正站在衣架前。
她定了定神，走过去，努力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布料名称，结结巴巴地介绍起来。
可她太紧张了，舌头像打了结，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甚至把丝绸说成了麻布。
贵妇人皱着眉打断她：
“你到底懂不懂？算了，叫你们老板来。”
店主连忙走过来，陪着笑脸送走了贵妇人，转身就瞪向蒂亚：
“你看看你！笨手笨脚的，还敢来当售货员？赶紧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蒂亚被她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门框上。
后背传来一阵钝痛，可心里的痛更甚。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出了服装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花又开始飘落。
蒂亚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手里的两个铜币被她攥得发烫。
回到家，推开门，屋里比早上更冷了。
壁炉里的柴火所剩无几，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暮雪躺在床上，大概是饿了，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蒂亚的心揪紧了。
她赶紧走过去，把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毛衣脱下来，裹在暮雪身上。
小家伙似乎暖和了些，呜咽声停了，小脑袋往毛衣里蹭了蹭。
蒂亚看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袭来，冻得她牙齿打颤。
她缩在壁炉边，看着那点微弱的火星，赶忙加柴。
她从陶罐里倒出仅有的一点冷羊奶，温好，喂给暮雪。
可羊奶根本不够，暮雪没有吃饱，却迟迟等不到羊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钱要省着花，明天早上，我再给你买。”
可是暮雪根本不领情。
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在宣泄着什么。
那哭声像一把刀，彻底割碎了蒂亚强撑的防线。
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暮雪，把头埋在婴儿柔软的脖颈间，放声大哭。
积压了一整天的委屈、愤怒、无助，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她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浸湿了暮雪的头发，也浇灭了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对不起……对不起暮雪……”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是我没用……我找不到工作……我快养不起你了……”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像是在安慰。
蒂亚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发哑，眼泪流干，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暮雪那张依旧睡熟的小脸，心里一片冰凉。
露西亚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天五个铜币，足够让暮雪吃饱穿暖，足够让屋里一直保持温暖。
尊严？在生存面前，不过一文不值。
她慢慢伸出手，将暮雪抱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风雪还在呼啸，像是在催促着她做决定。
如果后天还找不到赚钱的办法……
蒂亚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这个世界，终究是容不下她那点可怜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