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时,蒂亚已经睁着眼躺了很久。
怀里的暮雪瘪着小嘴,发出细碎的哼唧声,小拳头攥得紧紧的,那是饿了的征兆。
蒂亚的指尖轻轻抚过婴儿有些的脸颊,心口像被钝器反复碾过,疼得发闷。
昨天跑了一整天,从城东到城西,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换来的只有一次次的驱赶和鄙夷。
铁匠铺嫌她力气小,裁缝店嫌她手笨,连码头扛货的工头都只是摇着头说“精灵娘们不经折腾”。
最后一点羊奶在昨天傍晚就喝完了,陶罐底结着层奶渍,像块丑陋的疤。
暮雪的哭声从微弱的哼唧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蒂亚心上。
“别哭了……暮雪别哭了……”
蒂亚慌乱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选了。
穿衣服时,她的手指一直在抖。
那件洗干净的粗布外套怎么也系不好绳结,最后索性用力一扯,任由衣襟敞开着。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眼床上的暮雪,小家伙哭累了,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神干净得让她不敢对视。
蒂亚逃也似的冲出了门。
“红蔷薇”酒馆的门脸在晨光里透着股廉价的艳俗,暗红色的绸缎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模糊的人影。
蒂亚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那块刻着蔷薇花纹的木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深吸了三口冰冷的空气,才抬脚迈了进去。
露西亚正坐在吧台前清点铜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她时,眼睛瞬间亮了,嘴角勾起的笑里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哟,这不是蒂亚小姐吗?稀客啊。”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指尖在铜子上敲出轻响。
“怎么,想通了?”
蒂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个弯月形的血痕。
她没看露西亚,只是盯着吧台上那只缺了口的酒杯,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来……签契约。”
“签契约”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喉咙发疼。
露西亚笑得更灿烂了,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末尾留着两个签名的位置。
“早这样不就好了?”
她把羽毛笔蘸了墨,塞到蒂亚手里。
“放心,我露西亚做生意最公道,一天五个铜币,绝不拖欠。要是有客人赏了小费,也全归你。”
蒂亚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色的污渍,像块洗不掉的疤。
她知道这纸上写的是什么——自愿卖身红蔷薇十年,期间无条件服从安排,不得擅自离开,违约要赔十倍工钱。
说白了,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件可以交易的货物。
“怎么?不敢签?”
露西亚的声音带着嘲弄。
“也是,精灵的骄傲嘛,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签。”
蒂亚猛地低下头,用尽全力稳住手腕,在空白处划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蛇。
露西亚满意地收起契约,从钱袋里数出三枚亮闪闪的铜币,拍在蒂亚手心里。
“这是预支你的工钱。”
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明天一早来上工,穿体面点,别丢了我们红蔷薇的脸。”
蒂亚攥紧那三枚铜币,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
她没说谢谢,也没抬头,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离什么。
走出酒馆很远,她才敢摊开手心。
三枚铜币被攥得发烫,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这就是她用尊严换来的东西。
回到家时,暮雪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蒂亚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胀。
她先去了杂货铺,用两个铜币买了一大罐羊奶,又花一个铜币买了条粗布小被子。
老板娘看到她时,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推开家门,蒂亚第一件事就是往壁炉里添了足够的柴火。
火焰重新升腾起来,橘红色的光映在她脸上,却暖不透那双透着死寂的眼睛。
她把小被子铺在木板床上,摸上去比稻草软和多了,至少能让暮雪睡得安稳些。
羊奶在陶罐里热得冒泡时,蒂亚坐在炉边,看着那三枚铜币在桌上滚动。
生存的问题解决了,可心口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却像是被寒风灌满了,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穿越前看过的那些小说,主角们总能遇到奇遇,总能凭着智慧和勇气逆天改命。
可她呢?
她只能用最不堪的方式,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咕噜噜——”
陶罐里的羊奶发出轻响。
蒂亚回过神,连忙把陶罐端下来,用勺子搅了搅,等温度降下来,才小心翼翼地抱起暮雪。
小家伙闻到奶香味,眼睛还没睁开,小嘴就主动凑了过来,用力**着,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温热的奶汁顺着嘴角流下来,蒂亚用指尖轻轻擦掉,动作温柔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看着暮雪鼓囊囊的腮帮子,看着她吃饱后眯起眼睛的样子,心里那片冰封的地方,似乎悄悄融化了一角。
她出卖了一切,名誉、尊严、未来……
可至少,她能让怀里的小家伙活下去。
如果连暮雪都失去了,那她在这个世界,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夜幕降临时,壁炉里的火还旺着,屋里暖融融的。
蒂亚把暮雪裹在新被子里,自己则缩在旁边,借着炉火的光看着婴儿熟睡的脸。
小家伙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小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只安静的小兽。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不用担心明天会挨饿受冻的夜晚。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蒂亚打了个哈欠,抱着暮雪,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屋子不再破旧,壁炉里烧着银松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暮雪长成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干净的棉布裙子,眉眼像极了蒂亚,只是眼神里带着疏离的倔强。
蒂亚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却看到几个穿着华丽的少年围上来,指着暮雪的鼻子骂:
“看啊,这就是那个娼妓养的野种!”
“你妈妈是红蔷薇里最下贱的**!”
暮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抓起地上的石头砸过去,却被少年们推搡在地。
她爬起来,眼里含着泪,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只是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看着蒂亚,仿佛那些羞辱都是蒂亚带给她的。
回到家,暮雪把自己摔在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
蒂亚想解释,刚张开嘴,就被她猛地打断。
“别叫我暮雪!”
少女的声音尖利而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
“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你为了钱出卖自己,你让我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我恨你!”
“不是的……暮雪你听我说……”
蒂亚慌了,想抓住她的手,却被狠狠甩开。
“我不听!”
少女后退一步,眼神里的恨意像火焰一样灼烧着蒂亚。
“我永远都不会认你!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说完,她转身冲出了门,再也没有回头。
蒂亚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想喊,想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心脏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疼得她无法呼吸。
不要!
我不是!
蒂亚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后背。
窗外的天还黑着,壁炉里的火已经弱了下去,只剩下几点火星。
怀里的暮雪被她惊醒,发出委屈的哭声。
“对不起……对不起暮雪……”
蒂亚慌忙把她抱起来,用颤抖的手拍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惊恐。
“是我吓到你了……没事了,我在……”
小家伙在她怀里蹭了蹭,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还在小声地抽噎。
蒂亚低头看着她的小脸,眼眶忽然一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暮雪有自己安慰,可谁来安抚她呢?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恐惧,那些关于未来的绝望猜想,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明天就要去红蔷薇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更不知道等暮雪长大了,该怎么跟她说起自己的母亲,是个靠出卖肉体为生的女人。
她会恨自己吗?
会像梦里那样,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说永远都不会认她吗?
蒂亚抱着暮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炉火的余温渐渐散去,寒意重新包裹了她,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疼,像无数根针在扎。
怀里的暮雪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像是在安慰。
蒂亚看着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抱着她低低地抽泣起来。
“暮雪……”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迫不得已……你以后……不要恨我好不好……”
如果连暮雪都要抛弃她,那她用尊严换来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夜色漫长,炉火彻底熄灭时,蒂亚依旧抱着暮雪坐在原地。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可蒂亚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世界将彻底坠入黑暗。
而支撑她在黑暗里走下去的,只有怀里这一点点微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