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本知道,他此刻应该坐在那布满轻燥与灰尘味的图书室,与那厚重的书本打交道、或是站在府中那一片少有仆从打理的小花园,拿起木剑或是丝帕,练习着剑术或是礼仪。
但希娅的声音总是能恰合时宜地出现,就像午睡结束后唤你苏醒的阳光一般,在他犹豫该不该继续练习时,精准地打断他,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一直在角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史密斯奶奶委托我让你不要每天都泡在府里,跟我来!”
于是他便在这里...
二十二、二十三…青涩的草根气息混着泥土的芬芳,将罗伦轻轻包裹。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正百无聊赖地数着飘过去的云朵,偶尔几阵风掠过,不仅将草籽吹到他脸上,带来细微的痒意,更送来坡下孩子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以及远方闹市那若有若无的喧嚣。
当然,你要问希娅在哪里…罗伦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眸,顺着笑声朝着坡下望去。
“哇唔!希娅姐姐好棒!”
站在粗壮树枝上的希娅,脚底像猫一样先试探性地踩了踩,确认树杈足够承重后,才笑嘻嘻地拿起卡在树杈上的草球,那阵风轻轻吹起她那金灿灿的鬓发,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身上,配上不久前换上的浅米色亚麻长裙仿佛天使姐姐一般。
而树下,是一群四、五岁的小孩,身上穿着简易的粗布衣,脸蛋上布满着泥土和灰尘,似乎是因为打闹了许久,额头上布满了汗液,笑容却是极其明媚。
他们的父母进城去购买商品以及尝试将村里带来的一些干货售卖,而由于进城税的缘故,或是孩子实在太过吵闹,所以他们选择让孩子们呆在城外的老槐树下,如果出了什么危险,还能向附近巡逻的骑士们寻求帮助。
“喂!希娅!你小心点!”罗伦冲着槐树大喊,而自己也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踱步向着小坡下走去。
眼角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踱步下小坡,希娅扬起灿烂的笑容,冲他用力地挥动手臂,同样喊道“安心啦,罗伦!我爬过的树,比你上过的楼梯都多!”
听罢,罗伦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有自己的道理,不过偏偏他也不好反驳,便继续漫步在阳光下,享受着似乎已经成为了罕见的、无人催促的闲暇。
虽然希娅偶尔会来烦自己看书,不过有她在的日子确实有趣了不少,时不时能听她讲述自己在外冒险的故事,不论是掏鸟窝结果被大鸟追了一路,还是偷偷拿走猎户陷阱下的猎物,每每说到激动处,罗伦总会拿杯水,让她不要那么着急,慢慢说。
在希娅看来,罗伦和那些她曾经见过的贵族子弟一样,又不太一样,因此她将他们分为:浪荡少爷型、败家子型、大恶霸型、假斯文型、以及最后的罗伦型。罗伦有时候就和她母亲一样,要教她认字以及学习各种奇奇怪怪的知识,对此希娅总是不屑一顾。
可因此有时,她看着罗伦时,他那认真的眼眸,总能幻视她那不知是否健在的母亲,他们柔和的微笑似乎在书香和阳光下尘埃中融为一体,最终她还是选择低着头跟着对方学习,心中想的却是,只是因为寄人篱下,所以我给你这个面子!
不过有一件事希娅十分气恼,在一天晚上希娅偶然从史密斯太太口中得知,罗伦的生日比她要晚上那么半个月左右,当时她兴高采烈地跑到对方的面前,要罗伦以后都称呼她为“希娅姐姐”,不仅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阅历”高于对方,而且现在自己的年龄也比他大了,肯定不是因为罗伦次次罚她写字的报复!当然,到最后罗伦依然没叫,为此希娅还生气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过第二天早早起床为她和史密斯太太买饭时,仍“不小心”多买了罗伦的那一份。
看着太阳已经在西方即将洒下最后的余晖,空气中已经能嗅到夜间冰冷的味道,罗伦拍了拍树干,发出碰碰般厚实的声音,开口道“差不多了,希娅准备回去了...”
“知道,知道...罗伦!接住我!”树上的希娅瞄准着树下男孩的背,嘿咻一下向对方一跃而去,想要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而树下的罗伦显然是早有预料,轻轻躬下身子,让树上女孩更好的瞄准,随着身后一沉,他的双手稳稳地兜住她的腿弯,向着城里的方向缓步前行。
“嘿嘿...今天又是全满完成任务的一天,对了!罗伦,史密斯奶奶说你今晚还有晚会,让你早点回去!”希娅将手臂和下巴一起搁在罗伦的肩膀上,似乎是由于下午的玩耍太过热烈,她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对方身上。
“嗯…你来吗,今晚菜品似乎很丰富,好像还有从王都带来的奶油面包”趁着还能感受到残阳的温暖,罗伦不禁加快脚步,想在太阳彻底下山前回到府上。
“奶...奶油面包!不对...”一听到“奶油面包”希娅疲惫的眼眸中闪过惊喜的光芒,但很快又装作不在意的撇了撇嘴“本小姐才不去,宴会什么的无聊死了...而且我去了,也不好给史密斯太太交代...”
能明显感觉到背上的人因期待而身体僵硬,又因矜持而强装镇定。罗伦思索了一番,状似无意开口道“那简单,我在宴会上带几个回房间就是了...父亲大人应该也不会多说什么。”
“哇!...咳咳...本小姐才不想吃...不过既然罗伦少爷有这份心,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希娅侧脸靠在罗伦背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嘴角轻轻勾起,随后很快重新抬起头说道“那今天晚上要给我留条缝,本小姐大发慈悲的给你分享分享我在雪利斯城的冒险故事...”
......
虽然今晚她大概率是吃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奶油面包了,在聊了半路,不知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罗伦觉得背上的动静越来越小,当他发觉时,耳边已经传来了小声的轻鼾,似乎是由于太过劳累,希娅说着说着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这要在她近几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不时砸吧砸吧嘴,偶尔像小猫般蹭了蹭罗伦的后背。
“唉...”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均匀呼吸和全然信赖的重量,罗伦叹了口气,不禁放慢脚步,让对方能够睡得更安稳几分,这也导致他还是没能在日落前回到伯爵府,不过似乎也无所谓?
在将希娅安稳地交给史密斯太太后,罗伦一边准备需要穿的衣物,一边思考着为什么今天晚上居然要他参加这种名流晚宴,自他记事起到现在,他父亲从来没有让他参加过这样的活动,甚至于城里的人们都只知道二公子的传奇,但二公子的具体长相却是不甚知之。
窗外偶尔有乌鸦嘶哑地鸣叫,那叫声盘旋不散,仿佛在催促着什么,更显得房间的寂静。月光透过玻璃照在镜子上,反射出罗伦他那与伯爵那大相径庭的脸庞,罗伦手指轻微颤抖,缓缓抬起,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无暇的镜面,就在指尖与镜面接触的刹那,窗外的鸦鸣戛然而止。那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叫声更让他心慌,冰凉的触感让他全身都抖了一下。
在经过几次呼吸后,他理了理自己的心神,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最后深吸一口气,随即转身,徒留下那重归寂静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