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世界是灰色的。
不是因为天空阴沉,而是因为这就是高三生活的底色。试卷、排名、甚至连空气里都漂浮着碳素笔芯磨损后的味道。这里是本市的一所普通重点高中,所有人都在为了那个名为“高考”的独木桥而机械地迈动着双腿。
早晨7点30分,早自习的铃声尚未响起,但高二(3)班的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课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构成了无数个微型的战壕,将每个学生隔绝在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粉笔灰味,混合着韭菜包子和豆浆的气息,以及几十个青春期少男少女凑在一起时特有的、被压抑的躁动。
秦弈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通常是动漫里主角的专属座位,但在现实中,这只是一个容易被老师忽视、方便走神发呆的角落。
他撑着下巴,眼神涣散地盯着窗台缝隙里的一队蚂蚁。
那是那种城市里常见的黑色小蚂蚁,它们正在搬运一只死去的苍蝇。它们井然有序,分工明确,有的负责拖拽翅膀,有的负责推举腹部。
“就像我们一样。”
秦弈在心中默默地做着毫无意义的生物学批注,“每天在固定的路线上往返,搬运着名为‘知识’的重物,为了活着而活着。”
他的表情有些呆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还没睡醒、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普通高中生,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喂,秦弈,英语卷子写完没?借我抄抄。”
前桌的男生转过头,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个头很高,仗着身体素质好,总是带着一股惯有的颐指气使。
秦弈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抽出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试卷,递了过去,脸上挂着那一成不变的、略带怯懦的讨好笑容:“给,不过我不确定作文有没有跑题。”
“切,反正只要填满了就行,老班又不真看。”体育委员一把抓过卷子,转头继续和旁边的死党讨论隔壁班女生的身材,以及周末要去哪家网吧开黑。
秦弈收回手,眼底的那抹怯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他在心里默数着秒数,计算着早自习班主任进门的时间。
7点35分。
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张老师,夹着教案,迈着那双总是擦得锃亮却依然掩盖不住廉价感的皮鞋,准时跨进了教室。
“安静!都高二了,还不知道早自习该干什么吗?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隔壁A班的学生这个时候早就背完十个单词了!再这样下去,你们连二本都考不上!”
张老师用力把教案拍在讲台上,熟悉的咆哮声伴随着粉笔灰在晨光中飞舞。
窗外是熟悉的城市早高峰,隐约能听到远处马路上的鸣笛声,那是属于现代社会的喧嚣。
一切都是如此平常,如此乏味,如此令人安心。
秦弈低下头,随手翻开书本,视线却依然停留在窗外。
然而,就在这一秒。
原本湛蓝的天空,突然变了。
并不是那种乌云密布的渐变,而是像有人粗暴地在画板上泼了一桶红油漆。一种奇怪的、仿佛从地平线深处渗出来的暗红,瞬间吞噬了太阳,吞噬了云层。
窗台上的蚂蚁突然乱了。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瞬间崩溃,工蚁们抛弃了那只珍贵的苍蝇尸体,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地原地打转,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即将灭顶的灾难。
秦弈的瞳孔微微收缩。
不对劲。
那种红色……不是光线的折射。
那是雾。
更可怕的是,透过那诡异的红雾,秦弈惊讶地发现,原本应该伫立在学校对面的写字楼不见了。远处那条总是堵车的高架桥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断壁残垣。
是一座座如同墓碑般耸立的、早已废弃的钢铁丛林。巨大的、不知名的植物爬满了那些破败的建筑,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快进了一百年,荒凉、死寂、破败。
“我是没睡醒吗……”
秦弈下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很疼。
“都看着窗外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吗?”张老师显然对学生们的集体走神感到愤怒,他根本没有察觉到窗外的异变,或者说,在某个存在的干涉下,他被剥夺了察觉异常的权利。
他抓起一截粉笔,正准备扔向那个带头向外张望的学生。
就在这一瞬间。
噗嗤。
没有爆炸的巨响,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光效。那声音沉闷而湿润,就像是用锤子狠狠砸烂了一个熟透的西瓜。
站在讲台上、正处于愤怒高点的张老师,整个人毫无征兆地“爆”开了。
是的,爆开了。
从内部,向外。
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骨骼碎片,在早晨7点38分的空气中炸成了一团猩红的血雾。那件总是洗得发白的灰色西装瞬间被染透,碎肉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前排几个女生的课桌上、脸上、书本上。
一颗还在微微转动的眼球,咕噜噜地滚到了体育委员的脚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排那个脸上沾着温热血迹的女生,愣愣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脸颊。
红色的。
粘稠的。
腥味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像是撕裂布帛的利刃,瞬间划破了死寂。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和平年代长大的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女生们惊恐地尖叫着向后退去,男生们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桌椅碰撞声、书本掉落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首混乱的交响曲。
“杀、杀人了?!”
“老师……老师炸了?!”
“快报警!快打110!还有120!”
几个手抖的学生慌乱地掏出手机,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不是熟悉的信号格,而是一个鲜红的、不断跳动的骷髅图标。
【无信号】
在一片极度的混乱中,秦弈却依然坐在那个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双手依然撑着下巴,姿势甚至都没有变过。
他的身体在颤抖——那是他在第一时间做出的伪装,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那群吓破胆的绵羊一样。
但他的眼神却透过微乱的发丝,死死地锁定在讲台上。
那里,原本应该是那一摊烂肉堆积的地方。
但现在,那里多了一个人。
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仿佛从哥特童话插画中走出来的“异类”。
在那满地狼藉、令人作呕的血泊与碎肉正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复古的红丝绒高背椅。一个银发的少女正优雅地坐在椅子上。
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周围那深红色的血腥背景衬托下,显出一种病态的圣洁。她身上穿着一件繁复精致到了极点的黑红色哥特萝莉裙,层层叠叠的蕾丝裙摆像盛开的黑玫瑰,自然地垂落在地面上——却诡异地悬浮在血泊之上几毫米,没有沾染哪怕一滴污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的那把伞。
那是一把极其华丽的黑色蕾丝洋伞。伞骨纤细修长,伞面上绣着暗红色的彼岸花纹路。她一手撑着伞,将那把洋伞优雅地扛在肩头,轻轻转动着。
旋转。
旋转。
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切割着周围凝固的空气。
她脸上带着微笑。那不是那种职业性的假笑,也不是某种阴谋得逞的狞笑,而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仿佛正在享受下午茶时光的甜美笑容。
如果忽略她脚下那颗还没完全停止神经反射的眼珠的话。
“你是谁?!”班长林婉儿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虽然她的声音在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但作为班长的那份责任感还是驱使她站了出来,“是你……是你杀了张老师吗?”
银发少女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微微偏过头,那双如同红宝石般剔透却又深不见底的赤色眼瞳,缓缓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人。
当那视线扫过秦弈时,秦弈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做出更加恐惧的样子,将半个身体藏在书堆后面。但他依然在观察。
他在观察她转伞的频率。
一秒一圈。非常稳定。这种极度的韵律感,通常意味着持有者拥有绝对的自信和掌控力。
“真吵啊。”
少女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风铃被风吹动,却轻易地压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哭喊和尖叫。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竖在淡粉色的嘴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初次见面,在这个无聊世界里挣扎的小可爱们。”
“欢迎来到——‘绝望学园都市’的F区。我是你们的新任……嗯,监考官。你们可以叫我,莉莉丝。”
莉莉丝说着,手中的洋伞轻轻在地面上点了一下。
咚。
明明是伞尖触碰地面的轻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原本还在歇斯底里尖叫的那个前排女生,突然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她惊恐地捂住喉咙,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全班死寂。
“很好,这就乖多了。”莉莉丝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从椅子上站起身,黑色的高跟鞋踩在血泊中,却没有发出任何粘稠的声响。
她像是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绕着那堆“张老师”走了一圈,然后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道:“本来呢,今天的早自习应该是语文课。但是,鉴于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那些无用的古诗词了,所以我决定临时改一下课表。”
她转过身,背对着黑板。
那块原本写着“高考倒计时:135天”的黑板上,粉笔字开始扭曲,仿佛有生命一般自动重组,最后形成了几个鲜血淋漓的大字:
【入学测试:多余之人】
“现在,让我们开始第一堂课。”
莉莉丝重新坐回那张华丽的高背椅上,手中的黑色蕾丝洋伞再次开始缓缓转动,伞边缘的蕾丝在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我稍微查阅了一下你们班级的学籍档案。”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厚厚的点名册,漫不经心地翻开,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滑动。
“高二(3)班,在册学生人数,一共是40人。”
“但是呢……”
她抬起头,那双赤红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戏谑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弧度。
“现在这个教室里,拥有生命体征的‘人’,一共有41个。”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41个?
大家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疑惑。大家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学,谁是谁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会多出来一个人?
“啊,别急着否认。”莉莉丝轻笑了一声,她合上点名册,用伞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规则很简单:在接下来的1小时内,请你们找出那个混入班级里的‘多余之人’,并将其——”
她停顿了一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笑容愈发灿烂。
“——处决。”
“只有当‘多余之人’死亡,这场考试才算通过,这扇门才会打开。”
“如果不幸超时了呢……我想想。”
她歪着头,似乎在思考晚饭吃什么一样轻松。
“那就每隔10分钟,随机挑选一位幸运的小可爱,变成和这位张老师一样的烟花吧。”
“那么,计时开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黑板上的血字再次变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倒计时的数字钟。
59:59
59:58
红色的数字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死神的脚步声。
“开什么玩笑!”
终于,有人崩溃了。是坐在后排的一个染着黄毛的不良少年,平时在班里就是个刺头。他猛地踹翻了桌子,手里抓着一把用来削铅笔的美工刀,满脸通红地吼道:
“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这肯定是全息投影!或者是某种整人节目!我要出去!”
他大步冲向教室的前门,用力拉扯门把手。
纹丝不动。
“该死!把门打开!”他疯狂地踹门,甚至用身体去撞。那扇平时有些松垮的木门,此刻却坚硬得如同焊死的钢板。
“喂!那个女人!是你搞的鬼吧!”
见出不去,黄毛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讲台上的莉莉丝。恐惧在极点转化为了愤怒,他挥舞着手里的美工刀,大吼着冲向讲台。
“老子先弄死你!!”
他冲了上去。
距离莉莉丝还有五米。
四米。
三米。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上讲台的那一刻,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无论黄毛怎么用力奔跑,他的双腿怎么迈动,他和莉莉丝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三米。
就像是他在跑步机上狂奔一样。
“这……这是什么……”黄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又看了看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触及的莉莉丝。
莉莉丝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她依然坐在椅子上,低头把玩着洋伞手柄上的一颗黑色宝石,仿佛眼前这个发疯的男生只是一团空气。
“空间折叠?还是视觉干扰?”
角落里的秦弈眯起了眼睛。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刚才那一瞬间,他注意到讲台周围的光线有极其细微的扭曲。那不是超能力,更像是某种高科技力场。
这个所谓的“游戏”,是玩真的。
那种力量层级,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对抗的。
“还有58分钟哦。”
莉莉丝温柔地提醒道,手中的洋伞转了一圈,指向了窗外。
“顺便提醒一句,你们现在已经不在那个无聊的地球上了。看看窗外吧,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那一刻,所有的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原本熟悉的街道、居民楼、便利店统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废墟都市。倒塌的大楼如同巨兽的骸骨,街道上长满了两人高的奇怪植物,远处是一道环绕整个地平线的、高耸入云的黑色城墙——“叹息之墙”。
而在那血红色的天空之下,似乎还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废墟间游荡。
学校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被硬生生地从现实世界挖出来,扔进了这个地狱。
“41个人……多出来一个……”
班长林婉儿颤抖着声音,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可是大家……大家都在这里啊,点名册我也背得出来,没有人多出来啊……”
“真的吗?”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的是班花苏筱筱。她平时总是那一副柔弱可人的样子,此刻虽然脸上带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的锐利,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她慢慢站起来,目光越过人群,并没有看向讲台上的莉莉丝,而是投向了教室最阴暗的那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全身散发着酸臭味、头发长得遮住眼睛的男生——王博,班里著名的死宅,平时独来独往,没有任何朋友,存在感比秦弈还要低。
“大家仔细想想。”苏筱筱的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教室里异常清晰,“我们真的是40个人吗?有些‘人’,平时就像幽灵一样,从来不说话,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他真的算是我们要找的‘同学’吗?”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了王博身上。
那种目光,不再是平时的厌恶或无视。
而是像一群饿狼,盯着一块唯一的肉。
王博颤抖着抬起头,透过油腻的刘海,惊恐地看着周围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你……你们干什么……我是王博啊……我不是……”
“谁知道呢?”苏筱筱后退了一步,似乎很害怕的样子,却用最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既然莉莉丝小姐说多了一个人,那肯定是有个人不属于这里。而在我们中间,最不像是‘我们一员’的,不就是你吗?”
“对啊……我也觉得他怪怪的。”
“昨天我好像看他在自言自语……”
“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吗?”
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只要有一个出口,恐慌就会瞬间转化为暴行。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在苏筱筱的引导下找到了宣泄口。几个平时和苏筱筱走得近的男生慢慢围了过去,眼神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喂,王博,如果是你的话,就自己承认了吧。”
“别连累大家啊!”
秦弈依然坐在窗边。
他看着这一幕,看着人性在短短几分钟内崩塌。
他没有站出来制止,也没有加入围攻。他就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
但在他的脑海里,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理性的声音正在分析着目前所有的信息。
前提1:NPC说有41个生命体。
前提2:班级名单是40人。
观察:那个叫莉莉丝的女人,从始至终都在把玩那把洋伞。
疑点:如果这是找内鬼的游戏,为什么她不给任何关于内鬼特征的提示?这不符合游戏设计的平衡性原则。除非……提示早就给了。
秦弈的目光离开了被人群围住瑟瑟发抖的王博。
他重新看向讲台。
看向那个坐在血泊中,如同女王般傲慢,又如同恶魔般戏谑的银发少女。
以及她手中那把转动频率始终如一的黑色蕾丝洋伞。
“多出来的人……”秦弈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突然,他的视线凝固了。
他看到了。
不是在人群中,也不是在讲台上。
而是在那把洋伞偶尔倾斜的角度里,在那光洁如镜的黑板反射中,他看到了教室后方,那个用来存放扫把和拖把的清洁柜上,多出了一个平时绝对不会有的、极其微小的编号贴纸。
那是……
秦弈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原来如此。”
他低下头,掩盖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精光。
这场游戏,根本不是让人自相残杀。
这是一场关于“盲点”的智商测试。
而那个愚蠢的班花,正在带着全班往悬崖下冲。
还有55分钟。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