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撒伽卡王国的王都索菲利亚笼罩在罕见的大雪之中。街道、屋顶与庭院皆覆上了一层松软而厚重的银白，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寂静中沉眠。
一辆由纯白独角兽牵引的马车碾过积雪，穿过空旷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上城区一幢气派的别墅门前。车夫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紧闭的雕花大门前，拉响了门侧的铜铃。片刻后，几名身着整洁制服的女仆从屋内走出，无声地将沉重大门向两侧推开。
车夫这才回到马车旁，轻叩厢门。一只苍老却稳健的手从内将车门推开。一位年长而仪态优雅的管家率先下车，转身俯身，动作流畅地行了一个标准礼。
“欢迎您，莎娜耶华小姐。”
一名少女自车厢内探身而出。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形纤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夜色般的长发与同样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她的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神情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漠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欢迎来到弗罗斯特公爵府邸。接风宴已备好，小姐可随时用餐。”管家声音平稳恭敬。
“嗯。”莎娜耶华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她失去了所有过往的记忆。有意识起，她便身处一间医学研究所，直到阿德里安·弗罗斯特公爵因夫人所需药物而到访研究所，偶然遇见她，才临时起意决定收养。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从一个已知的陌生环境，去往另一个未知的陌生环境。
女仆们安静地从马车上取下她少得可怜的行李——除了研究所院长临别赠送、留作念想的旧玩偶，便只有寥寥几件换洗衣物。
屋内温暖如春，与门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壁炉内火光跳跃，驱散了所有寒意。
“公爵大人前往王宫探望夫人了。他吩咐请小姐先用膳，随后可到为您准备的房间休息。”管家伊恩·斯隆言行得体，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好的。”莎娜耶华顿了一下，“不过，我希望独自用餐，不需旁人侍候。”
“如您所愿，我即刻安排。”伊恩微微颔首，并无丝毫异议。
在他的示意下，女仆们悄声退去，宽敞华丽的餐厅内很快只剩下莎娜耶华一人。
“不能说话真是快憋死我了。”一道带着几分娇嗔的嗓音仿佛直接在她耳畔响起，随即，一双半透明、泛着微光的手臂亲昵地环过她的脖颈，一个银发精灵的虚影如同依偎般贴在她的背上，“总算能出来了。”
“辛苦你了，薇儿。”莎娜耶华的语气柔和了些许，“但其他人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们还需小心。”
阿尔薇拉——莎娜耶华昵称她为“薇儿”——是她自研究所苏醒时便“存在”于身边的伴影。据院长诊断，这或许是严重创伤后产生的解离症状，一种特殊的人格分裂。但莎娜耶华并不在意这些界定。对她而言，阿尔薇拉是混乱与空白中唯一恒定的坐标，是她可以全然信赖的“另一半”。
初醒之时，她的状态远比现在糟糕。外界的一切声响、光影、人群的注视都如针扎般难以忍受，更遑论正常的交流。是阿尔薇拉始终相伴，用那种略带偏执的独占姿态，填补了她周遭令人恐慌的真空。尽管阿尔薇拉总将这份陪伴称为“对爱人独有的特权”。
长桌上摆放着精心烹制的菜肴，香气氤氲。
“你为什么会答应那位公爵呢？”阿尔薇拉的虚影飘至餐桌对面，单手托腮，看着莎娜耶华小口进食。
“不知道。”莎娜耶华动作微顿，“院长是好人……但我偶尔会觉得，或许‘家’会是另一种感觉。”
“小莎娜一直都有家啊。”阿尔薇拉的声音甜腻起来，眼神却专注得近乎灼人，“我就是你的家人，你全部的世界。”
“嗯。”莎娜耶华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补充，“但这或许不太一样。”她拿起餐巾，轻轻拭了拭嘴角，“另外，在这里，你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使用‘力量’了。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呀，都听小莎娜的。”阿尔薇拉立刻应道，姿态顺从得像得到许诺的孩子，尽管她的形貌分明是成熟的女子。
用餐完毕，莎娜耶华走出餐厅，管家伊恩已静候在廊下。
“小姐请随我来，房间在三楼。”
沿着铺有厚毯的楼梯向上，伊恩推开一扇房门。房间已被彻底布置过，色调是柔和的浅粉与纯白，透着少女的气息。行李被妥善安放在一角，床头特意摆放了几个崭新的绒布玩偶，与她从研究所带来的那个旧玩偶并肩而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拉开，窗外别墅后花园的雪景一览无余，几株冬青点缀着银白，显得静谧而孤独。
“夫人得知公爵大人与小姐的事后，特意吩咐将房间重新布置，希望小姐能喜欢。”伊恩的声音平和地响起。
莎娜耶华望着眼前陌生却充满刻意关怀的景象，心底某处似乎被极细微地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暖意，又夹杂着些许不知所措。
“麻烦您……代我向夫人致谢。”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分内之事。那么，在下不打扰小姐休息了。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摇铃唤女仆。”伊恩躬身行礼，随后步伐轻稳地离去，似乎府中总有处理不完的要务。
房间归于寂静。莎娜耶华缓缓走到落地窗前，在柔软的坐垫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被积雪覆盖的枝桠。
“薇儿，”她忽然轻声开口，“你说，如果我没有失忆，我原来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
阿尔薇拉的虚影在她身旁凝实，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沉默了片刻。
“我不想欺骗你，小莎娜。”她的声音少了些娇俏，多了几分罕见的沉静，“但你也明白，黑发黑瞳在精灵族中被视为不祥。若你在族中长大，境遇恐怕……”她没有说下去。
莎娜耶华的眼神重新凝结成一片冰封的湖面，所有的微澜都被封冻在深处。
“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阿尔薇拉转过身，伸手虚抚过莎娜耶华的黑发，尽管无法真正触及，动作却极其温柔，“小莎娜的黑发，比最深的夜空还要好看。”
“……嗯。”
莎娜耶华低低应了一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苍白的手指上。新生活已然开始，带着温暖的赠礼与冰冷的隐喻，而她唯一紧紧握住的，只有身边这片虚无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