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
规律的叩门声穿透门板，将莎娜耶华从浅眠中轻轻拽出。窗外天色已染上暮蓝，冬日的白昼短暂，不过一次小憩，黄昏便已悄然降临。
她感到身上沉沉的，低头一看，阿尔薇拉半透明的灵体正如同抱着最心爱的玩偶一般，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脸颊贴在她肩侧，银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睡容安稳得近乎天真。莎娜耶华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动作极轻地，一点一点将那双虚环着自己的手臂挪开，小心地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尽量不惊动沉睡的她。
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她揉了揉仍带着倦意的眼睛，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才将门拉开一条缝。
管家伊恩·斯隆站在门外，姿态一如既往地恭谨。“打扰您休息了，小姐。公爵大人已回府，请您移步餐厅共进晚餐。”
莎娜耶华下意识侧头，望了一眼床上重新蜷缩起来、仿佛还在梦中的阿尔薇拉，随后对管家点了点头。“好的，我稍后就到。”
门轻轻合上。她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素净的衣裙换上。既然公爵是自己名义上的养父，初次家庭晚宴，总不该失礼。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眼——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神情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她试着弯了弯唇角，镜中的影像却显得更加僵硬。
餐厅比她中午独自用餐时更显庄重。长桌上铺着洁白的绣花桌布，银质烛台尚未点燃，但水晶吊灯已洒下明亮柔和的光。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华贵便服的中年男子。
弗罗斯特公爵——阿德里安·弗罗斯特。他头发已半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威严，目光深邃，即便只是闲坐，周身也自然流露出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出现在门口的莎娜耶华时，那层威严的坚冰仿佛瞬间消融，化为一抹温和甚至带着些许疲惫的笑意。
“来了，快坐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指了指自己右手边已拉开的座椅。
这是莎娜耶华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是在研究院冰冷的石阶前。那天阴雨绵绵，院长的马车旁停着另一辆更为考究的车驾。车门打开，院长与这位陌生贵族一同走下。就在那一瞥之间，这位陌生人的目光越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躲在走廊阴影里的她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混合着审视、讶异，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触动。随即他便与院长一同走进了办公室。不久后他离开，院长便找到了她，平静地告知了这位弗罗斯特公爵希望收养她的意愿。
为此，她曾翻阅过有限的资料。阿德里安·弗罗斯特，撒伽卡王国首席魔法师，一个传奇般的名字。二十三岁，同龄人或许还在学院苦读，他已凭借边境战争中决定性的功绩，从老公爵手中继承了爵位。
如今二十年过去，他早已是王国魔法界公认的巅峰，力量与智慧的象征。可即便是这样的人，依旧有无法抵御的失去，有竭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传闻他年轻时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结识了此生挚爱，一位出身并不显赫却与他灵魂相契的女性。
然而两年前，公爵夫人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怪疾，饶是他翻遍古籍、用尽一切魔法与珍稀药剂，也未能阻止生机的流逝。
最终，他只能将陷入沉睡的夫人托付于王宫中由教会派遣的顶尖神官，以神圣之力勉强维系着那缕微弱的生命之火。想来刚才她进来时他眉宇间深刻的忧虑，正是源于此。
“公爵大人。”莎娜耶华走到座位旁，依照记忆中在书上看到的礼仪，微微欠身。
“嗯。”公爵点了点头，随即语气更缓，“不过这是家宴，往后不必如此拘礼，随意些就好。”
莎娜耶华依言坐下，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
短暂的沉默后，公爵拿起水杯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还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相处，对吗？”
莎娜耶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大抵是指她中午要求独自用餐的事。“让您费心了，”她抬起眼，语气平稳，“我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研究院的院长或许并未向公爵提及阿尔薇拉的存在——那通常会被归为需要治疗的“症状”。而只要阿尔薇拉不主动显现，在外人眼中，她与任何一个内向寡言的少女并无太大区别。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言，徒增他人无谓的担忧或猜疑。
“那就好。”公爵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既然成了我的养女，我自然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这里也能成为你愿意停留的地方。”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过些日子，等安顿好了，我会安排你进入王国的初级学院学习。”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似乎在斟酌词句。餐厅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还有一件事……”片刻后，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或许可以请你帮忙。”
莎娜耶华坐直了身体：“您请说。”
公爵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看向了王宫深处的某间病房。
“我的夫人……我们一直未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她得知你的事情后，非常希望能见见你。”他的视线落回莎娜耶华脸上，语速放缓，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见面安排在明天。到时候，如果……如果你不觉得太过冒昧，我希望你能称呼她一声‘母亲’。”
话音落下，他似乎立刻意识到这个请求可能带来的压力，连忙补充，那沉稳的声线里罕见地泄露出一丝急切：“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如果你觉得为难，或者需要更多时间，就当作我从未提过，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莎娜耶华静静地看着他。这位战场上叱咤风云、魔法造诣登峰造极的公爵，此刻提及病榻上的爱人时，眼中闪过的却是如此柔软而近乎脆弱的光芒。
她当初答应被收养，心底深处未尝没有对“家”的模糊憧憬。而此刻，这份憧憬似乎正以一种意外直接的方式，显露出它最初的轮廓。
“没问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确切的应允。
公爵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抹温和的笑意重新回到脸上，这次，其中夹杂了些许如释重负的宽慰。“谢谢。”他低声说，没有再多言，但那两个字却仿佛有千斤重量。
晚餐在一种安静却并不沉闷的气氛中进行。莎娜耶华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公爵偶尔介绍府邸的情况或是王都的琐事。
烛光摇曳，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小片阴影。
她不知道这个家能给她带来什么。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张餐桌旁，暖黄的光晕笼罩之下，那句简单的“没问题”，让她感到自己并非仅仅是被安置于此的陌生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