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清脆而狠戾的掌掴声在书房内炸响。
莉塔·霍尔曼被这一巴掌打得踉跄侧过头,精心打理的金发凌乱地遮住了瞬间红肿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感迟了一瞬才涌入神经,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屈辱和难以置信。
“废物东西!”
主座上,霍尔曼公爵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在因怒意而微颤,但更多的是冰冷后怕带来的僵硬。
“你知道你今天的‘壮举’,会给我、给家族带来多大的麻烦吗?弗罗斯特那个老狐狸,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在接下来的资源分配上咬我们一口!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是在维护家族的颜面?你是在亲手把筹码送到对手桌上!更愚蠢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锐利,“你竟敢将塞蕾娜公主也卷入其中,让她当众表态!你是嫌我们霍尔曼家树敌不够多,还是觉得王室的耐心是无限的?!”
莉塔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混合着最初的恐惧,此刻更多的却是愤恨和不甘。她想辩解,想尖叫,想说自己只是为了打压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黑发贱民,挫一挫弗罗斯特家的气焰。但在父亲盛怒的威压下,她喉头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
霍尔曼公爵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强行平复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决断。
“来人。”
书房门无声滑开,两名穿着简朴却气息沉稳的女仆垂首步入。
“带小姐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门一步。”他的声音恢复了贵族特有的冰冷腔调,“立刻派人去学院,为小姐请一段时间的‘病假’。另外,准备一份得体的礼物和我的亲笔致歉函,送往弗罗斯特公爵府。措辞要谨慎,态度要恳切,明白吗?”
“是,公爵大人。”女仆们齐声应道,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莉塔的手臂。动作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挣脱。
莉塔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惶:“父亲!我……”
“带走。”霍尔曼公爵已背过身去,望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不再看她一眼。
直到书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女儿隐约的呜咽,他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政见不合是台面上的游戏,自有其规则与分寸。子女的公开挑衅,尤其是涉及另一位大公和王室成员的,则是愚蠢的玩火,足以打乱所有布局,将家族置于不可测的风险之中。必须立刻止损。
砰!
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紧紧闭合、落锁。
莉塔被独自留在自己那间装饰华丽得过分的卧室内。脸颊的刺痛和方才的狼狈退场,像油浇在原本就未曾熄灭的怒火上,瞬间燃起冲天怨愤。
“可恶……可恶!都怪那个该死的贱人!莎娜耶华……还有塞蕾娜!虚伪!都是虚伪!”她抓起梳妆台上的水晶瓶饰,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格外刺耳。昂贵的香水味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心中翻腾的毒焰。如果不是她们,她怎会当众受辱,又怎会被父亲如此严厉地惩罚,甚至可能成为王都社交圈最新的笑柄?
“你想不想……报复她?”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房门或窗外,也非清晰的实体音源,更像是在她脑海深处直接回荡开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质感,仿佛毒蛇滑过枯叶,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黑暗与阴邪的气息。
“谁?!”莉塔悚然一惊,猛地转身,视线飞快地扫过房间每个角落。天鹅绒窗帘垂落,壁炉火光明暗,昂贵的家具摆设在阴影中沉默——空无一人。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呵……”那声音似乎低笑了一声,带着玩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你只需要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莉塔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确实恨极了莎娜耶华,报复的念头几乎要冲破理智。但这凭空出现的声音太过诡异,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摸索到裙裾内衬一个隐秘的小口袋,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体——那是父亲早年赐予她的护身吊坠,内蕴一道触发式的警戒与防护魔法,声称能在危急时刻保护她并通知近处的家族守卫。
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防卫森严的公爵府,潜入她的房间,甚至可能窥见了她刚才的失态……这绝不是寻常角色。
指节用力,她无声地捏碎了吊坠核心的水晶。微弱的魔法波动一闪而逝,理应触发警报,并形成一层短暂的保护力场。
莉塔心下稍定。不管这装神弄鬼的是什么,父亲和府中的护卫就在楼下,很快……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
半分钟过去,一分钟过去了。
预想中的急促脚步声、破门而入的守卫、父亲的喝问……什么都没有发生。走廊外死一般寂静,连平日里仆人轻巧走过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房间内,那阴冷的气息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郁粘稠,如同无形的沼泽,开始缓慢地包围她。
怎么会?!吊坠失效了?不,不可能!是这房间……被隔绝了?
“呵……在等你那位公爵父亲吗?”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得仿佛就在她耳畔低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放心,你那种小玩意儿发出的‘求救’,传不出去的。这里的‘声音’,暂时只有我们能听见。不过,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识趣了。”
“等……”莉塔的惊恐终于彻底压倒怨恨,她想尖叫,想逃跑,但双腿如同灌铅。
话音未落,房间四角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浓稠如墨汁的黑色雾气凭空涌出,迅速弥漫,吞噬着光线。空气变得冰冷刺骨。雾气翻滚凝聚,在她面前化作一只完全由黑暗构成、却有着清晰五指轮廓的“手”,精准而狠戾地扼住了她的脖颈!
“呃……咕……”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肺部的空气被急速榨干。莉塔徒劳地挣扎,指甲划过那只雾气之手,却如同划过空气,毫无着力点。更可怕的是,那黑色的雾气顺着扼紧的手掌,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开始强行钻入她因痛苦而张开的嘴巴、鼻孔,甚至从皮肤毛孔渗入!
冰冷的、污秽的、充满恶意的东西涌入体内,冲刷着她的意识,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她的挣扎越来越弱,湛蓝的眼眸逐渐失去焦距,被翻涌的黑暗侵蚀。
不多时,“莉塔”垂下了手臂,停止了挣扎。
扼住脖颈的黑雾之手松开,化为更散的雾气,盘旋片刻后,丝丝缕缕地完全没入少女的躯体。
卧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壁炉火苗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香水与灰烬的味道中,混入了一丝极淡的、仿佛陈旧血液与铁锈般的腥气。
站在原地的“莉塔”缓缓抬起了头。她活动了一下脖颈,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动作初时有些滞涩,随即迅速变得流畅自然。她走到巨大的鎏金梳妆镜前,凝视着镜中的倒影。
依旧是那张娇美的脸蛋,金发,湛蓝的眼眸。但仔细看去,那眼眸深处原有的骄纵愚蠢被一种更深沉、更幽暗的东西取代了,瞳孔边缘似乎萦绕着极淡的、不祥的灰黑色微光。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邪异与审视。
“莉塔”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嘴角一点点向上扯起,形成一个与原本主人娇蛮神态截然不同的、带着冰冷玩味与贪婪的笑容。
“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又麻烦。”她(或者说,“它”)开口,声音依旧是莉塔的嗓音,却浸透了之前那个诡异声音的特质,甜腻之下是冰冷的沙哑,“不过,感官倒是新鲜。也好,就用这身份……玩一玩吧。”
镜中的“莉塔”,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原主的微光,彻底熄灭。
同一时刻,王国初级学院,201教室。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从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温暖却即将消散的光斑。
学生们早已离去,空旷的阶梯教室更显寂静。莎娜耶华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立刻离开。一天的课程对她而言并不繁重,但那种持续暴露在无数目光审视下的感觉,以及需要时刻维持的得体与平静,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深层疲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难得地卸下肩背挺直的姿态,允许自己向前倾,额头抵在微凉的书桌表面,闭上了眼睛。深蓝色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手腕。
就在这时,她身侧的空气微微扭曲,阿尔薇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她依旧是那副绝美近妖的虚影模样,赤红的双眸在渐暗的光线中如同两簇不灭的火焰。
“怎么了,薇儿?”莎娜耶华没有睁眼,在意念中轻声询问。她能感觉到阿尔薇拉的“浮现”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而非往日的随意。
阿尔薇拉没有立刻回答。她虚悬着,眉头罕见地微微蹙起,赤眸望向窗外某个遥远的方向,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却又像是在极力捕捉什么飘渺的东西。
“……没什么。”片刻后,她才缓缓回应,声音在莎娜耶华的意识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涟漪,“就是刚才……非常短暂的一刹那,好像感知到了一点……令人作呕的‘气味’。”
“‘气味’?”莎娜耶华睁开了眼,坐直身体。能让阿尔薇拉特意提及并露出这种神色的,绝不会是寻常事物。
“嗯。”阿尔薇拉点了点头,依旧望着那个方向,精致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深渊的、污秽的、像是陈年墓穴混合了腐烂甜腻的‘气味’。”她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分辨那已消失的感知,“距离不算近,但……似乎就在这座城里。波动非常微弱,一闪即逝,像是被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掩盖了,或者只是某个存在不经意泄露的一丝气息。”
莎娜耶华的心微微提起。深渊?这绝非吉利的词汇。“危险吗?”
“不确定。”阿尔薇拉终于收回视线,看向莎娜耶华,赤眸中的疑虑未消,“那‘气味’的本质令人厌恶,但其出现的方式太过古怪。可能是我多心了,也可能只是哪个角落里有蠢货在摆弄不该碰的禁忌玩意儿,沾染了一点皮毛。”她的语气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嫌恶,“但,也可能是……有什么不该醒来的东西,刚刚在这座看似光鲜的城市里,稍微翻动了一下。”
莎娜耶华沉默。王都的水有多深,她已有体会。阿尔薇拉不会无故示警。
“如果……”阿尔薇拉的身影忽然凑近了些,冰凉的虚影气息拂过莎娜耶华的耳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独占意味,“如果真有哪个不长眼的脏东西,敢把主意打到我可爱的小莎娜身上……我不介意亲自教教它们,什么才叫真正的、绝望的‘深渊’。”
这份充满保护欲却寒意森森的宣言,让莎娜耶华心头微微一颤,涌起一股复杂的安心感,随即又是熟悉的无奈。“薇儿,我们说好的……”她提醒着她们之间关于“尽量不主动引发非常规事件”的约定。
“知道知道,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嘛。”
阿尔薇拉撇了撇嘴,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似顽劣的表情,身影开始逐渐淡化、透明,“我只是提醒你,留点心。今天那个金发蠢货吃了这么大的亏,她背后的家族也不会毫无动作。明面上的麻烦或许好应付,但若暗处真有别的、更脏的东西开始活动……”
她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飘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最后一句清晰的告诫:
“总之,你多加小心。”
教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归巢鸟雀的零星鸣叫。莎娜耶华独自坐在渐浓的暮色里,先前那片刻的放松已消失无踪。阿尔薇拉模糊的警告,莉塔愤然离场时怨毒的眼神,教室里那些含义复杂的目光……诸多画面交织。
她轻轻吸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桌面上的笔记和文具,动作不疾不徐。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银灰色斗篷,仔细披好。
走出教学楼,晚风带着凉意,吹动她斗篷的边缘和黑色的发丝。学院庭园里的魔法灯逐一亮起,照亮蜿蜒的小径。莎娜耶华走向大门的方向,步伐平稳,背脊重新挺得笔直,将阿尔薇拉带来的那缕隐忧和所有纷杂思绪,妥帖地收敛于心底。
马车已在门外等候。伊恩先生如常为她拉开车门。
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路,驶向弗罗斯特府邸。莎娜耶华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流动的、被灯火点缀的街景,黑色的眼眸沉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而在城市另一隅,霍尔曼家族宅邸那间被封锁的华丽卧室内,镜前的“莉塔”最后调整了一下睡裙的肩带,对着镜中那双已然完全陌生的、妖异眼眸,露出了一个完美融入这具躯体记忆的、傲慢而甜腻的贵族式微笑。
夜幕,彻底笼罩了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