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后的几日，学院生活表面恢复了某种脆弱的平静。
莎娜耶华的到来如一颗石子投入贵族子弟固有的池塘，涟漪虽在扩散，但莉塔·霍尔曼的突然“病假”与公主殿下当众的维护，让大多数聪明人选择了暂时观望。课堂上的目光依旧复杂，但至少，再无人敢当众发表类似“黑发不祥”的论调。
塞蕾娜·维斯塔利亚的态度变得微妙。她不再刻意避开莎娜耶华，但也并未主动亲近。两人因座位相邻，必要的交流仅限于课程内容，简短、礼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是，莎娜耶华偶尔能察觉到，塞蕾娜的目光会在她专注笔记或窗外时，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与犹豫交织的复杂神情。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周后的魔法史课程结束时被打破。
教授刚宣布下课，学生们收拾物品的窸窣声响起。莎娜耶华正将厚重的典籍放入随身的小型空间收纳袋——这是阿德里安公爵为她准备的入学礼物之一，实用且低调。
“莎娜耶华。”
清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并不大，却让周围几个正准备离开的学生下意识放慢了动作。
莎娜耶华抬起头，对上了塞蕾娜那双蔚蓝如晴空的眼睛。公主今天将粉色的长发编成了更简洁的样式，少了几分宫廷式的繁复，多了些属于学院少女的清爽。她的表情依旧带着王室特有的矜持，但耳根仍有不易察觉的薄红。
“殿下。”
莎娜耶华停下动作，微微颔首。
塞蕾娜似乎不太习惯主动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缀有银线的袖口。
“今天的……魔纹演变理论，关于古代精灵符文的适配性部分，你的见解很独到。”她说道，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语速比平时稍快，“我注意到你的笔记，对第三纪转化期的分类方式，与通用教材略有不同。”
莎娜耶华有些意外。那只是她在听到教授讲解时，联想到阿尔薇拉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随手做的旁注。
“只是个人的一点联想，未必准确。殿下观察入微。”
“叫我塞蕾娜就好，在学院里。”
塞蕾娜突兀地说，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快速接道，“另外，王都内城‘银铃巷’有一家甜品店，名叫‘棱镜糖霜’。他们家的蜂蜜千层酥和星光莓果挞……很不错。店主曾在精灵国度游历，有些点心融合了精灵的风味。”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莎娜耶华平静的脸，望向窗外，声音放低了些，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你……对王都的甜品感兴趣，或者想尝尝带有精灵风格的茶点……明天午后没有必修课。”
邀请。虽然拐弯抹角，但确实是邀请。
周围尚未散尽的学生中传来极其轻微的吸气声，视线或明或暗地聚焦于此。公主殿下主动邀请一位新生，而且是这位身份敏感的黑发精灵，这意义非同寻常。
莎娜耶华沉默了片刻。她能感受到这邀请背后的试探，或许还有塞蕾娜自己都未必明晰的补偿心理——为了最初不太愉快的相遇。
同时，莎娜耶华清晰地感知到，身侧虚空之中，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气息微微波动了一下。阿尔薇拉虽然没有显形，但那瞬间降低的温度和无形中弥散的、若有似无的冷意，都表明她在听，且不甚愉悦。
‘她倒是会挑时候。’阿尔薇拉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比起之前的尖锐，此刻更像是一种带着凉意的嘀咕，‘精灵风味的茶点？王都这些人类能做出什么正宗的东西？不过是些拙劣的模仿罢了。’
莎娜耶华在心底轻轻回应：‘只是礼节性的邀请。’
‘礼节？’阿尔薇拉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莎娜，别忘了她第一次见你时的眼神。贵族们最擅长用蜜糖包裹试探。’
莎娜耶华知道阿尔薇拉的顾虑不无道理。但塞蕾娜的邀请，与其说是纯粹的社交，不如说是一个信号——一个可能缓和关系、甚至在学院中获得些许喘息空间的契机。完全拒绝，不仅失礼，也可能将这位公主彻底推向对立面。
“殿下……塞蕾娜的美意，我心领了。”
莎娜耶华开口，声音平稳，黑眸迎上塞蕾娜的目光，“‘棱镜糖霜’的名声，我也有所耳闻。能品尝到融合故乡风味的茶点，听起来是件令人期待的事。”
塞蕾娜蔚蓝的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意识中，阿尔薇拉的气息更冷了些，但没有立刻出声反对。
“不过，”
莎娜耶华话锋微转，语气依旧礼貌，“明日午后，我已应允父亲，需要去宫廷法师协会的图书馆查阅一些他推荐的资料，关于魔力基础构型的。恐怕时间上会有冲突。”
塞蕾娜眼中的亮光黯了一瞬。
“但，”
莎娜耶华继续道，仿佛没看见对方细微的失望，“如果只是短暂停留，品尝一下您推荐的特色点心，或许可以在查阅资料之后？只是不知道，是否会影响您的安排。”
这是一个折中的提议。接受了邀请，但推迟了时间，并且将场合限定在“短暂品尝点心”，而非更模糊的“一同消遣午后时光”。既回应了善意，又保持了距离，同时给了双方进退的空间。
塞蕾娜显然听懂了其中的分寸。她点了点头，那点失望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或许有一丝被巧妙回避的讪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莎娜耶华处事方式的重新评估。
“无妨。我明日午后原本也打算去银铃巷购置一些新的书写羽毛笔。那么，下午三点，在‘棱镜糖霜’见面？”
“好的。下午三点。”
莎娜耶华应下。
塞蕾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教室，步伐比往常稍快。几位一直留意这边的学生交换着眼神，也陆续散去。
教室重新空荡下来。
阿尔薇拉的身影缓缓浮现，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激烈的能量波动，只是静静地悬在莎娜耶华身侧。赤眸望着塞蕾娜离开的方向，目光复杂。
‘你答应了她。’
阿尔薇拉的声音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似乎压抑着什么。
‘只是一个短暂的会面。’
莎娜耶华收拾着最后的东西，解释道，‘在公共场合。薇儿，这或许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
阿尔薇拉重复着这个词，视线转回莎娜耶华身上。她虚幻的手指轻轻掠过莎娜耶华整理书页的手背——没有实质的触感，只有一阵冰凉的涟漪。
‘小莎娜，你开始学着用他们的方式思考了。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考虑怎样做“最合适”。’
莎娜耶华动作微微一顿。
‘这不对吗？’她轻声问，‘在这里生活，总要学会这些。’
‘没有不对。’
阿尔薇拉的身影稍稍飘远了些，赤眸中闪过一抹晦暗难明的情绪，‘只是……有些陌生。以前的你，只需要考虑我。现在的你，要考虑父亲，考虑公主，考虑学院的规则，考虑那些你看不见的目光。’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我在想，当你要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多，留给“我们”的位置，会不会越来越小。’
这句话说得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迷茫，却让莎娜耶华心头莫名一紧。
‘不会的。’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你一直都在，薇儿。这和那些……不一样。’
‘是吗？’
阿尔薇拉微微歪头，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可你现在要赴的约，是为了“减少麻烦”，为了“缓和关系”。这些都是为了你能更好地融入“这里”。而我……’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我好像帮不上这些忙。我能做的，只是在阴影里陪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提醒你危险，在你难过的时候……’
她没有说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去吧，小莎娜。去见那位公主殿下，尝尝她推荐的甜品。’阿尔薇拉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即将消散的雾气，‘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适应这个需要分享你注意力的新世界。’
‘薇儿……’莎娜耶华伸出手，指尖穿过阿尔薇拉逐渐淡去的虚影，只触到一片空无的冰凉。
这一次，阿尔薇拉没有像往常那样赌气般消失，也没有留下任何尖锐的话语。她只是静静地、一点点地隐去，仿佛疲倦到连维持形态的力气都不愿花费。那种无声的退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莎娜耶华感到不安。
教室彻底空了。晚风穿过走廊，带来遥远的喧嚣，却更衬得这一隅寂静冰冷。
莎娜耶华独自站在渐浓的暮色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刚才阿尔薇拉虚影所在的位置。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气微凉的触感。
阿尔薇拉最后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不是控诉，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失落和……疏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来小心翼翼的权衡和计算，或许在无形中，正在她们之间划下一道看不见的沟壑。她想要握住新生活给予的一切可能，又不想放开过去唯一紧握的手。这种贪心，会不会最终让她什么都抓不住？
良久，她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裙摆，拿起东西，转身走出教室。
走廊的魔法灯已经亮起，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下午三点，“棱镜糖霜”。她要去见塞蕾娜公主，要去品尝或许并不正宗的精灵风味茶点，要去履行一个“合适”的社交承诺。
而阿尔薇拉……
莎娜耶华走向等候的马车，黑色的眼眸深处，映着摇曳的灯火，也映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怅然。
她忽然希望，明天的甜品能真的有一丝故乡的味道。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或许那样，能让某个藏在阴影里的存在，感到少许慰藉。
这个念头轻轻划过心间，带来一阵细微的酸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