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将银铃巷石板路镀上一层浅金。塞蕾娜·维斯塔利亚比约定时间早到了整整一刻钟。
她站在“棱镜糖霜”招牌投下的阴影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今日她选了件淡薰衣草色的连衣裙,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袖口缀着细密的银线刺绣——依然精致,却卸去了宫廷式样的繁复与凌厉,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轻盈。当莎娜耶华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塞蕾娜几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像卸下什么重担般快步迎了上去。
“你来了。”她的声音比平日轻快些许,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莎娜耶华微微颔首:“让殿下久等了。”
“这边。”塞蕾娜转身引路,裙摆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棱镜糖霜”位于街道最深处,闹中取静。店门是厚重的橡木,镶嵌着七彩琉璃拼成的棱镜图案。门前候立的侍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便深深低下头去,声音里带着训练有素的恭敬与一丝惶恐:“公主殿下!”
“带我们去预订的包间。”塞蕾娜的语调自然地带上了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上位者气势。
“是。”
包间在走廊尽头,门上垂着深蓝色天鹅绒帘幕。室内不大,却布置得极精巧:一张小圆桌,两把高背椅,墙壁上挂着描绘精灵森林夜景的织锦。透过临街的彩绘玻璃窗,阳光被滤成斑斓的色块,静静洒在光洁的桌面上。
侍女躬身退出,不多时,甜品便陆续呈上。
三层银架最上层是点缀着金箔的“星光莓果挞”,深紫色的莓果上仿佛凝结着细碎星芒;中层是层层酥皮透如蝉翼的“蜂蜜千层酥”,琥珀色的蜂蜜光泽诱人;最下层则是几枚做成精灵叶脉形状的“月影薄荷冻”,通透的淡绿色糕体里封存着真实的薄荷嫩芽。
随着包间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响,塞蕾娜仿佛瞬间卸下了某种无形的盔甲。她放松肩膀,轻轻倚靠在桌边,目光扫过精致的点心。
‘没想到她还挺能下成本,这些甜品从外观上看品质尚佳。’
阿尔薇拉的声音在莎娜耶华意识中响起,平静得有些反常——没有往日的冷嘲,也没有尖锐的抵触,更像是一种客观的评估。
‘你不生气我来见她了吗?’
莎娜耶华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至少要哄上许久,阿尔薇拉才能勉强平复心情。毕竟这段时间,她确实将太多注意力投向了周围的琐事。比起在研究院每时每刻都将注意力放在阿尔薇拉身上,现在的她确实有些顾及不来阿尔薇拉的感受了。
‘我生气你就能不来见她吗?’
莎娜耶华默然。答案是否定的。她知道这是必要的社交,是维系平衡的尝试,也是……她内心深处对“正常”生活的一丝渴望。
‘所以,我想试试。’
阿尔薇拉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克制,‘试着接受你与其他人的社交。虽然我不喜欢这种感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收紧。但是,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为了你试试。’
当然,也仅限于此了。阿尔薇拉在心底默默补充。她无法承诺更多,无法假装欢喜。这份“尝试”已是她能从自己那被千年冰封与黑暗浸泡的灵魂中,艰难榨取出的最大让步。
莎娜耶华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悄然一松,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愧疚。原来是她多虑了,是她低估了阿尔薇拉为她做出的努力。
“首先,”塞蕾娜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她站起身,面向莎娜耶华,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想为之前在王宫发生的误会,向你正式道歉。”
她深深鞠了一躬,粉色的发丝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
“公主殿下不必如此。”莎娜耶华连忙道,“那日的事,我并未放在心上。”
“不,该有的礼仪不能少。”塞蕾娜直起身,重新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优雅却不再疏离,“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或许有些冒昧的请求。”
她蔚蓝的眼眸直视着莎娜耶华:“能否请你,以后用‘塞蕾娜’来称呼我?不是殿下,不是公主,只是塞蕾娜。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朋友。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落入阿尔薇拉沉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一股酸涩的滋味毫无预兆地从灵魂深处涌起,迅速弥漫。她几乎能尝到那味道——像未熟的果实,又像陈年的金属。
不行。 她对自己说,用尽全部意志力将那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不能发作。我明明答应了,要让她有正常的社交。要忍耐……
“朋友?”莎娜耶华确实有些不解,“塞蕾娜你……身边不应该有很多朋友吗?”
塞蕾娜轻轻笑了,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暖意。她拿起银质小勺,缓缓搅动杯中浮着奶油的茶。目光落在旋转的奶油波纹上,声音轻得像午后窗外飘过的云絮: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这杯沿的鎏金花纹,莎娜耶华。必须完美,必须闪耀,必须永远待在特定的位置上,不能有一丝偏移。”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眼帘。那双总是明亮坚定的蔚蓝色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更深处的、几乎被完美面具掩埋的渴望:
“在王宫,我是‘公主殿下’;在学院,我是‘维斯塔利亚王室的代表’;在贵族们眼中,我是未来的女王,是权衡利弊时必须考虑的筹码……但我几乎快要忘记了,仅仅作为‘塞蕾娜’是什么感觉。”
她的目光落在莎娜耶华沉静的脸上,语气变得轻柔而真切:
“直到看见你。你身上有一种……‘寂静的真实’。你站在那里,不属于任何框架,不迎合任何期待。这份独特让我羡慕,也让我……忍不住想靠近。”
莎娜耶华静静地听着。她大抵明白了。作为王国唯一的继承人,塞蕾娜身边环绕的,从来都是利益的权衡、政治的考量和小心翼翼的奉承。真正的、不掺杂质的友谊,对这位身处光芒中心的少女而言,恐怕是比最珍贵的魔法宝石还要稀有的东西。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来说,该是多大的压力,又是多深的孤独。
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那份孤独,她以自己的方式懂得。
“我答应你。”
莎娜耶华轻声说。
塞蕾娜明显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一抹真实的、毫无负担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像初春冰面上绽开的第一道裂痕,清澈而明亮。
“谢谢。”
她说,然后指了指桌上的甜品,“快尝尝看,时间长了风味会减损的。”
莎娜耶华舀起一勺“月影薄荷冻”,轻轻抿了一口。清凉甜润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精灵森林特有的草木清香,甜度恰到好处。
‘薇儿?要试试吗?’ 她在意识里轻声问。
‘……好。’ 阿尔薇拉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但她依然配合着。一种微妙的联结感传来,莎娜耶华感到阿尔薇拉的意识短暂地、轻柔地与她重叠——这是她们之间一种独特的“共享”,能让阿尔薇拉间接感知到莎娜耶华所体验的感官。
薄荷冻的清凉与甜意传递过去。
对阿尔薇拉而言,那味道有些熟悉,恍如隔世。是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切尚未冻结之前,她似乎也尝过类似的清甜。但如今入口,那甜味却变得粘腻,像是裹上了太多她无法消化的、属于“现在”和“他人”的杂质。
‘怎么样?’ 莎娜耶华期待地问。
阿尔薇拉的意识退开,回归到她惯常所在的、那片贴近莎娜耶华灵魂的阴影地带。她在莎娜耶华的感知中扬起一抹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
‘很好吃。’ 她说。
算了。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味道如何,是否怀念,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莎娜此刻是放松的,是带着一丝愉悦的。这就够了。
包间内的气氛渐渐变得松弛。塞蕾娜开始分享一些学院里的趣闻,偶尔流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俏皮。莎娜耶华大多安静聆听,偶尔回应,黑色的眼眸在斑斓的光影中显得沉静而专注。
然而,就在这场会面接近尾声,最后一道茶饮被轻轻放下,银勺与瓷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时——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木质纤维断裂的轻响,从头顶传来。
塞蕾娜正说到一半的话音顿住。莎娜耶华下意识地抬眸。
彩绘玻璃窗投下的光斑轻微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
轰!!!
装饰华丽的天花板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木屑、石膏碎片、尘埃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在纷飞的碎屑与扬尘中,一道沉重的黑影撕开空气,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与某种更深邃的阴冷腐败气息,重重砸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上。
“砰——哗啦!!!”
精致的银质三层架被砸得扭曲变形,星光莓果挞、蜂蜜千层酥、月影薄荷冻……所有美好的甜品在刹那间化为四溅的狼藉。瓷盘粉碎的刺耳声响与木头断裂的闷响交织。
砸落下来的,是一具尸体。
一具身穿残破王家骑士制服的男性尸体。面部呈现不自然的青黑色,双眼圆睁,空洞地望向天花板破裂的窟窿,嘴唇紫绀,脖子上有一圈深可见骨的诡异勒痕。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尸体的皮肤表面,隐隐流动着蛛网般的、粘稠的暗色纹路,散发着与甜品香气截然相反的、甜腻到令人眩晕的腐朽气息。
尸体重重砸在桌面上后,因冲击力而向上弹起少许,随即以极不自然的、关节反向扭曲的姿势,猛地一挺。
它动了。
在塞蕾娜和莎娜耶华的视角里,那具死去的骑士尸体,被那些蠕动的暗色纹路牵引着,如同被无形提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却迅猛地朝着距离最近的塞蕾娜,直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