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蕾娜的寝殿比莎娜耶华想象中更……朴素。
没有过多的金碧辉煌,墙壁是柔和的珍珠灰色,悬挂着几幅笔触宁静的风景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王宫幽静的庭院,月光洒在修剪整齐的树篱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雪松与旧书混合的味道,温暖而沉静。这与塞蕾娜在人前那种无懈可击的璀璨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厚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合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塞蕾娜换下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粉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少了白日的锋利,却多了几分居家的真实感。她示意莎娜耶华在壁炉旁的软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跳跃的炉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我已经向弗罗斯特公爵叔叔说明过情况,”
塞蕾娜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接下来几天,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配合调查,你会暂时住在我这边。现在,我们有些时间……好好谈谈今天下午的事情。”
莎娜耶华坐在柔软的椅垫上,指尖却微微发凉。谈?从何谈起?关于那股力量,关于阿尔薇拉,关于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和现在……每一处都是无法轻易示人的荆棘。
‘小莎娜感到为难吗?’ 阿尔薇拉的声音如冰凉的雾气,悄然萦绕在她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哄的意味,‘让她消失这件事……我倒是很乐意代劳。一劳永逸。’
莎娜耶华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原本计划今晚好好安抚阿尔薇拉,弥补近日的冷落,却没想到会被直接带到王宫深处,陷入这种被审视、被“掌握”的境地。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心头,泛着细微的不适与寒意。
“不知道怎么开口吗?”塞蕾娜观察着她的沉默,身体微微前倾,蔚蓝的眼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那好,我来问,你只需要回答。这样或许简单些。”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平和,但那属于王储的、习惯于厘清事实的笃定感,无形中构成了一种压力。
“首先,”塞蕾娜直视着莎娜耶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今天在甜品店使用的,那种让空间‘塌陷’、偏转黑暗吐息的力量……是不是与深渊有关?”
问题直白得像一柄出鞘的短剑,寒光凛冽,避无可避。
‘虚伪。’ 阿尔薇拉的嗤笑立刻在意识中炸开,带着尖锐的讽刺和浓浓的不忿,‘下午还说着要做‘朋友’,共度‘宁静时光’,现在就像审讯犯人一样逼问你是不是深渊的污秽!人类的友谊,原来就是一边享受你的庇护,一边衡量你的‘成分’是否够纯洁吗?’
莎娜耶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塞蕾娜的目光清澈而直接,里面有关切,有探究,但也有不容错辨的凝重。她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在研究院那些数不清的“评估”和“测试”中,那些穿着白袍的“叔叔阿姨”们,起初也是带着好奇和些许温和靠近,可一旦她表现出任何“异常”,那目光就会迅速冷却、抽离,变成警惕、厌恶,或是一种看待“珍贵但危险样本”的估量。
‘如果她真的因此而厌恶我、远离我……’ 莎娜耶华看着塞蕾娜,一个冰冷的念头无法抑制地浮起,‘那么,薇儿,或许你一直是对的。阳光下的世界,本就不该有我的位置。’
她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贪心,又无比可笑。明明已经有了阿尔薇拉,这个与她在至暗时刻相伴、全然接纳她所有“异常”的存在,却还痴心妄想着来到王都,渴求一个“家”,奢望一段“正常”的社交。结果呢?不仅让阿尔薇拉因为她的摇摆不定而伤心疲惫,自己也在这种渴望中一次次碰壁,徒惹尘埃。
塞蕾娜今天下午的维护,或许根本不是出于什么“朋友”之情,而只是王室继承人对于“救助者”的一种礼节性回报,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换”罢了。毕竟,她救了她,她便替她遮掩一次。很公平。现在,交换结束,该回到现实,厘清边界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缓慢淹没了肺腑。也好。早点认清,也好。
于是,她抬起眼,黑眸中所有细微的波动都沉淀下去,变成一片沉寂的、认命般的潭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空洞:
“是。”
一个字,重若千钧,又轻如叹息。承认了。就这样吧。
‘小莎娜……’ 几乎是同时,阿尔薇拉的声音变了。那层尖锐的讽刺和幸灾乐祸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慌乱的、柔软的疼惜。莎娜耶华感到一阵微凉的、无形的触感从身后轻轻环绕过来,像一个小心翼翼、生怕碰碎她的拥抱。阿尔薇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用她独有的、冰冷的方式,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真好啊……还有薇儿。莎娜耶华想。可是,心底那丝微弱的暖意旋即被更深的无力感覆盖。自己真的配得上这份不离不弃吗?明明如此软弱,如此贪心,如此……一无是处,连一份简单的“正常”关系都维系不好,又凭什么去回应阿尔薇拉那份沉重而偏执的依存?
听到那声清晰的“是”,塞蕾娜一直绷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悬着的猜测落地,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也许是追问细节,也许是表明态度——然而,话未出口,她的目光骤然凝固。
对面,黑发的精灵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壁炉温暖的光晕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可是,在那双如同最深沉夜色的眼眸里,塞蕾娜清楚地看到,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正无声地积聚,然后,悄然滑落。
一滴。两滴。
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滚下,没有抽噎,没有表情的崩溃,甚至没有刻意回避她的目光。莎娜耶华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泪水与她无关,只是灵魂深处某个地方过于沉重,承载不住而自然溢出的冰冷泉涌。
那泪水折射着跃动的炉火,亮得刺眼,也……冷得惊心。
塞蕾娜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所有理性的盘算,所有属于公主殿下的责任与考量,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泪流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哭了?
不是因为被质问的委屈,也不是因为秘密被戳穿的恐惧。那泪水里透出的,是一种更深、更钝的……绝望与疲惫。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一种“终究还是一个人”的孤寂。
塞蕾娜忽然想起下午在甜品店,自己倾诉身为公主的孤独时,莎娜耶华眼中那份沉静的理解。此刻,她仿佛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孤独。
她想起了第一次在王宫见面时,自己对“黑发精灵”下意识的排斥。想起了莎娜耶华在学院里总是安静独处的身影。
一个被收养的、身负秘密的、与深渊力量牵扯的黑发精灵……在王都,这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谜团与潜在的麻烦。而自己,刚才是不是正在用“公主”和“调查者”的身份,将她推向更冰冷的边缘?
塞蕾娜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歉疚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