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塞蕾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罕见地泄出一丝慌乱。那份属于王储的冷静，在莎娜耶华死寂般的目光和无声的泪水前，忽然显得笨拙而冰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半蹲下身，有些仓促地抵在软椅前，微微仰头，试图看进那双低垂的、仿佛蒙着灰翳的黑眸。
距离骤然拉近。她能看清对方脸上未干的泪痕，微颤的睫毛，失去血色的唇。壁炉的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却驱不散那身周萦绕的寒意。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塞蕾娜的语调愈发不稳。大脑飞速运转，平日娴熟的外交辞令此刻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寻找着不至伤人的字句。该怎么说？追问深渊的危险？强调王室的禁令？不，那些话此刻只会像冰冷的刀。
就在这时，莎娜耶华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透着死寂：
“你也把我当成怪物吗？”
怪物。
塞蕾娜呼吸一滞。
原来……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不是“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不是“需要评估的风险”，而是“怪物”。一个非人的、理应被排斥的存在。
她忽然想通了。这份力量，自己绝非第一个察觉者。在来到王都之前，在公爵的庇护之外，在更早的过去……那些曾目睹这“异常”的人，是怎样对待她的？
惊叫远离？厌恶审视？还是更糟的、试图掌控或摧毁的恶意？
或许，正像她自己轻声说出的这个词一样。
怪物。
而自己方才那审视的、近乎质问的语气，是不是又一次将她推回了那个被判定为“异类”的冰冷角落？是不是让她以为，王都的阳光、学院的日常……这一切短暂的暖意，终会像沙堡般被“真相”或“偏见”的浪潮冲垮，露出底下“怪物”的实质？
不可否认，在此刻之前，她对“深渊力量”确实抱有源于教育与责任的本能警惕。那是秘典中象征混乱与危险的存在。
可是，见过莎娜耶华之后呢？
见过她课堂角落沉静的模样，见过她提及“家”时眼中小心翼翼的微光，见过她因一句孤独倾诉而动容的侧脸，更见过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瞬间……
还有此刻，眼前这个无声流泪，仿佛灵魂某处已冻结，只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痛楚自鄙词汇的少女。
怎么可能……将她与典籍里那些“深渊侵蚀者”画上等号？
她又做错了什么？生来拥有这力量？在危难时使用了它？这份力量，对她而言，恐怕早已不是天赋，而是无法挣脱的枷锁，时刻提醒“不同”的烙印，横亘在她与“正常”世界之间的冰冷鸿沟。
心口像被什么柔软又尖锐的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酸涩与歉疚汹涌而上，淹没了所有理性权衡。
行动先于思考。
塞蕾娜伸出手，轻轻握住莎娜耶华放在膝上、冰凉僵硬的手指。然后，在对方微微睁大、犹带泪光的黑眸注视下，她倾身上前，张开手臂，以不容拒绝又异常轻柔的力道，将那单薄的身体拥入怀中。
柔软的衣料与温热的体温包裹而来，带着一丝清冽如雪后松枝般的馨香，侵入莎娜耶华被冰冷绝望占据的感官。
这是……？
莎娜耶华身体彻底僵住，大脑空白。
这是……拥抱？
不是记忆中冰冷的检查台，不是束缚衣的紧绷，不是隔着玻璃的遥远观察……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体温与心跳的拥抱。那么近，近到能感到塞蕾娜粉色发丝拂过脸颊的微痒，能听到对方胸腔里沉稳稍促的心跳，能感到那怀抱起初的生涩僵硬，随即逐渐放松、坚定环住自己的力量。
好冰冷……塞蕾娜的第一感觉是怀中身躯传来的凉意，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也仿佛萦绕不散的寒气。而且，好小一只。平日沉静挺拔的少女，此刻蜷在怀里，肩背单薄得让人心惊，微微的颤抖透过衣料清晰传来，像一只在雨水中冻僵、终于找到避风角落的小动物。
肩颈处的衣料迅速被温热的液体濡湿。塞蕾娜毫不在乎，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些，一只手笨拙地、轻轻拍抚对方瘦削的背脊。
“莎娜耶华。”塞蕾娜将下颌轻抵在对方柔软的黑发上，声音放得极低，却努力让每个字清晰平稳地传递过去，试图穿透那层绝望的冰壳，“我下午说的‘朋友’，不是玩笑。也许它来得太快、太突然，但它是真的。”
她感到怀里的身体凝滞了一瞬。
“而朋友……”塞蕾娜继续说着，语速很慢，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宣誓，“不会因为对方拥有自己不理解的力量，就轻易地将对方推开，贴上危险的标签。尤其是在……”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注入更深的笃定。
“尤其是在对方刚刚用这份力量，保护过自己之后。”
话音落下的瞬间，塞蕾娜清晰地感到，怀中那冰冷僵硬的身躯，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坚硬紧绷的东西，被这句话从内部轻轻撬开一道裂缝。
紧接着，那压抑的、无声的流泪，变成了低低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泪水更加汹涌，很快浸湿一大片衣襟。但这哭声，与之前死寂的流泪截然不同——它有了温度，有了声音，有了属于“人”的委屈、后怕，以及长期压抑后终于寻得一丝宣泄口的脆弱。不再是木偶般空洞的悲伤，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在疼痛颤抖。
塞蕾娜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抱着她，保持那个有些别扭的蹲姿，手臂稳稳环抱，掌心持续传来轻柔抚慰。壁炉木柴偶尔噼啪作响，窗外夜色深沉，寝殿里一片静谧，只有少女压抑的哭声轻轻回荡。
这份奇异的安宁持续了很久。
阿尔薇拉无形的身影静悬一旁，赤眸复杂地注视相拥的两人。她没有出声，没有阻止，也没有散发冰冷敌意。她只是看着莎娜耶华在那个人类的怀抱中，从冻僵的绝望一点点融化，露出底下鲜活的、会疼痛也会哭泣的血肉。一种深沉的、近乎无力的情绪在她虚无眼底流转。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变化。而此刻，她能做的，或许也只是和那个她看不顺眼的人类公主一样，静静地“陪”着她，度过这场灵魂的寒颤。
终于，塞蕾娜感到怀中的抽泣渐渐平复，颤抖也变成偶尔细微的啜泣。肩上的湿意不再扩大。
她试探着，稍稍松开手臂。
莎娜耶华也随之微动，从她怀中慢慢退开些许。灯光下，她眼睛红肿，鼻尖通红，脸上泪痕交错，狼狈极了，却也奇异地……生动起来。那双黑眸不再是一片死寂深潭，虽然还氤氲水汽，残留惊惶脆弱，但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她低下头，不敢看塞蕾娜，声音因哭泣沙哑，带着浓浓鼻音：
“对不起。”
这句话很轻，却包含太多。既是对塞蕾娜的，同样是对意识深处，那个一直沉默陪伴的阿尔薇拉。
‘没关系，’ 阿尔薇拉的声音终于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柔，像一片冰冷羽毛拂过意识，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叹息的温柔，‘我家小莎娜最坚强了。’
‘嗯。’
莎娜耶华在心底极小幅度地应了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气息仍有些不稳，却努力挺直单薄的背脊。然后抬起眼帘，目光穿过湿润的睫毛，看向依旧半蹲在面前、裙摆沾尘、肩头湿漉的塞蕾娜。那双蔚蓝的眼睛正专注地、耐心地等待着她。
莎娜耶华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触碰易碎品般的试探：
“你今天说……要做朋友。” 她停顿一下，黑眸紧紧锁住塞蕾娜，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变化，那里有她渴望确认的东西，也有深藏的、害怕再次受伤的恐惧，“还作数吗？”
她特别强调般，轻声补充：“我说的，是朋友。”
塞蕾娜看到了。看到了对方红肿眼眸深处那一点点重新燃起的微弱渴望，也看到了那渴望之下，如同受惊小兽般藏着的恐惧与不确定。她在害怕，害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害怕这难得的温暖只是镜花水月。
没有任何犹豫，塞蕾娜迎上她的目光，蔚蓝的眼眸如同雨后澄澈的天空，清晰、坚定，没有任何敷衍或动摇：
“当然作数。”
她给出了最直接肯定的回答，随即语气放缓，变得更加柔和郑重：“如果你现在还感到为难的话，或者有自己的秘密，那么我不会强迫你去说。”
她顿了顿，给予对方充分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才继续道：“只要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我，我会很乐意倾听。”
这句话像一句承诺，轻轻落在寂静的寝殿里，也落在了莎娜耶华那颗历经寒冬、刚刚感知到一丝春意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