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事件的风波尚未平息,真凶仍然在暗处,未能查明。基于安全与调查的双重考虑,莎娜耶华仍需以“被监管者”的身份,留在塞蕾娜身边。这既是一重束缚,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一层暂时的庇护。
公爵夫人的病情,本来阿尔薇拉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然而,以何种理由、用何种方式去进行这种探查,成了一个难题。莎娜耶华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懂得古老的救治之法。
不过,稍感安慰的是,听闻公爵从“院长”处得来的药物似乎产生了奇效,夫人的气色与生机近日竟有了明显的好转。
学院暂时是不用去了。无论是出于安全,还是为了避免袭击事件所带来的影响,暂时的回避对两人而言都是一种喘息。
为了不显得整日无所事事,也为了切实提升莎娜耶华在无法依赖魔力情况下的自保能力,塞蕾娜主动提出了进行体术训练的建议。王宫内有专门的训练场,环境私密且设施完备。
或许得益于那夜寝殿内坦诚的泪水与拥抱,又或许是共同经历危机后产生的微妙信任,两人之间的关系比起初识时的疏离与试探,确实缓和了许多。交谈时少了几分刻意的礼节,多了些许自然的随意。至少,表面看来,已处在一种颇为融洽的“朋友”阶段。
训练场上,木剑与练习用的匕首碰撞的声响规律地回荡。
莎娜耶华专注地调整着呼吸与步伐,努力适应塞蕾娜迅捷而富有压迫感的攻势。汗水沿着额角滑落,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有种久违的、专注于一件事物的畅快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反应在变快,对力量的控制在细微处增长。这种通过自身锻炼获得的、实实在在的进步,与体内那股不受控的深渊力量截然不同,带给她一种奇异的安心与成就感。她甚至觉得,若照此下去,或许用不了太久,她的实战技巧便能突破某个瓶颈,达到足以媲美溯源境后期修炼者的水准。
然而,与她逐渐沉浸在训练中的专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观者愈发无法按捺的焦躁。
‘小莎娜?’
意识深处传来呼唤,很轻,像是试探。
莎娜耶华正格开塞蕾娜一记侧劈,全部心神都在对手的剑势上,未能立刻回应。
‘小莎娜?’ 呼唤声提高了一些,带上一丝焦虑。
莎娜耶华脚步一错,险险避开后续的连击,仍未来得及分神。
‘小莎娜?!’ 第三声呼唤陡然变得激烈。
莎娜耶华浑身一颤,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迟滞。就在这瞬间的分神里,塞蕾娜的剑身精准地拍击在她手中的匕首上。“铛”的一声脆响,匕首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不远处的软垫上。
“怎么了?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塞蕾娜收回剑,有些疑惑地看着突然僵住、神色略显恍惚的莎娜耶华。她以为是对方也许是体力消耗过大导致的疏忽。
莎娜耶华定了定神,弯腰捡起匕首,对着塞蕾娜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刚刚有点走神。继续吧。”她不想中断这难得的练习。
‘薇儿,’ 她在意识里匆匆安抚道,带着些许练习被打断的无奈和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敷衍,‘等我一下好不好?训练完我就有时间好好陪你了。’
她重新摆好架势,目光再次锁定塞蕾娜。
阿尔薇拉沉默了下去。
她虚幻的身影静静悬浮在训练场的一角,赤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场中再次交错在一起的两人。莎娜耶华脸上那种专注而投入的神情,因为与塞蕾娜交手而自然流露出的认真神采,都像细小的针一样刺激着她。
又是这样。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深潭底部的寒水,缓缓漫上心头,包裹住她。这感觉并不陌生,甚至勾起了一些遥远模糊的碎片——尽管早已失去细节,但那种感觉依然清晰,那是被忽视、被搁置、被排在“更重要”的事情之后。
为什么会这样?
阿尔薇拉无法理解。在研究院那一年漫长而黑暗的时光里,莎娜耶华的世界只有她。她们分享每一丝感知,每一缕情绪,每一次恐惧与安慰。她是她唯一的光,唯一的声,唯一的“存在”。反过来亦然。那种绝对的、彼此唯一的联结,虽然诞生于绝望的囚笼,却也是她挣脱千年冰封后,第一次真正抓住的“温暖”。
可现在呢?
家人,学院,朋友,训练……莎娜耶华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填充进越来越多的人和事。而她,阿尔薇拉,似乎正从那个“唯一”,慢慢变成“之一”,甚至可能……变成只有在“闲暇”时才会被记起的“之一”。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最终将她遗弃在永恒冰封中的同族一样。他们也曾有过并肩的时刻,但最终,他们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而将她连同她那份深渊的力量,彻底抛弃。
难道……小莎娜也会这样吗?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带着狰狞的寒意扎根疯长。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的眼睛里,应该只映出自己一人的倒影。就像自己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也许……当初就不该心软,不该默许她来到王都?研究院的环境固然令人窒息,是囚笼,可在那样的囚笼里,她们至少拥有彼此百分之百的、不容分割的注意力。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做出那个愚蠢的“尝试”,不该同意她与那个公主做“朋友”。每一步的退让和妥协,似乎都在将自己推向更边缘的阴影。
悔意与一种近乎恐惧的失控感交织着,撕扯着她本就不稳定的内心。
‘薇儿?……薇儿?’
不知过了多久,莎娜耶华的声音传来,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以及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训练似乎结束了。
阿尔薇拉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像往常一样,用最完美的笑容迎接她的女孩。但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某种冰凉的液体划过虚无的脸颊。
她……流泪了?
这个认知让阿尔薇拉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的震颤。在千年封印的孤寂与冰冷中,支撑她的是对背弃族人的恨意,是对整个世界漠然抛弃的愤怒。她以为自己早已干涸,不会再为任何事流泪。
可为什么……这个仅仅在身边陪伴了一年的少女,却能如此轻易地牵动她每一丝情绪,甚至引出这陌生的、象征着脆弱的水滴?
是因为……她是漫长黑暗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将全部视线和温度都倾注在自己身上的人吗?这份独一无二的“拥有”,早已成为比封印更深刻、也更恐惧失去的烙印。
她抬起虚幻的手,轻轻拭去那不该存在的泪痕。再抬眼时,脸上已是一如既往的、精致得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崩溃从未发生。
‘训练完了?一定很累吧。’ 她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来,我给你捏捏肩膀,放松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啦,’ 莎娜耶华用毛巾擦着汗,走向场边准备的水壶,‘塞蕾娜说安排了药浴,解乏效果很好。’
又是塞蕾娜的安排。
阿尔薇拉眼中的笑意未曾改变,只是那赤红的眸色似乎更深沉了些。她飘近了些,近乎贴着莎娜耶华的意识,轻声问:
‘小莎娜,’ 她的声音低柔如呢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希望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对吧?永远都不会变的那种。’
莎娜耶华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阿尔薇拉。
‘当然啊,’ 她肯定地回答,眉头微微蹙起,‘你怎么了?感觉……脸色不太好?’
阿尔薇拉静静地注视着她,望着她眼中真诚的关切。
那关切或许是真的,但此刻在阿尔薇拉看来,却与她对塞蕾娜展露的、对训练投入的、甚至对药浴期待的光芒,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分享出去的注意力。
都是……不再独属于她的温度。
心底那个黑暗的念头缓缓凝固,沉淀为冰冷的决心。
小莎娜,这样不对哦。
她在内心深处,对着那份天真的“友谊”宣告。
我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你的眼中有其他人存在。
你的视线,你的温度,你的全部,都只能归属于我。
即便……你永远只愿意承认,我们只是“朋友”。
那份偏执的独占欲,在孤独与恐惧的浇灌下,悄然褪去了最后一层犹豫的薄纱,露出了其下冰冷而坚硬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