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尚未散尽。莎娜耶华从微烫的浴池中起身，带起细碎的水声。
她用柔软的毛巾裹住依旧纤薄的身体，蒸腾的热意驱散了肌肉的酸乏，却化不开心底那点沉甸甸的牵挂。
阿尔薇拉今天下午……是不是哭了？
那个瞬间太快，快得像幻觉，但她确实捕捉到了——晶莹的微光划过虚无的脸颊，还有那双赤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破碎的痕迹。
那一刻的阿尔薇拉，褪去了所有偏执或清冷的外壳，露出一种莎娜耶华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惊的脆弱。
还有那句关于“永远的朋友”的追问，语气轻柔，却像一根细丝，缠绕在心头，隐隐牵扯着某种不安。
她总觉得，阿尔薇拉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不是突然的改变，而像某种一直潜伏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
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睡裙，莎娜耶华推开浴室的门。
塞蕾娜为她安排的临时客房宽敞而安静，窗帘紧闭，只有门缝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摸黑走向墙边，指尖即将触碰到魔力灯的开关。
‘……别开。’
阿尔薇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明显的沙哑感，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莎娜耶华的手顿在半空。
她怎么了？
心脏没来由地收紧。在她与阿尔薇拉相识以来——无论是在研究院绝望的黑暗里，还是来到王都后种种或紧张或压抑的时刻——阿尔薇拉从未流露出这样的声线。那里面有一种……近乎衰弱的震颤。
‘你……’ 莎娜耶华转过身，朝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开口，‘还好吗？’
没有回应。
她凭着感觉，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向前挪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依稀能看到窗边那个熟悉的虚幻轮廓。只是，那轮廓此刻似乎比往常更淡，更不稳定，而且……
在微微发抖。
‘没……什么。’ 阿尔薇拉终于又开口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语速很慢，字句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吸气声，‘只是……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在哭。
这次莎娜耶华确定了。不是下午那种转瞬即逝的微光，而是持续着的、无声的泪水。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股冰凉而湿润的咸涩，并非真实的气味，而是一种直接传递到感知里的情绪烙印。
过去的事？莎娜耶华在脑海中飞快搜寻。阿尔薇拉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仅有的碎片也只是“被封印了千年”、“族人抛弃她”。
具体的细节，痛苦的程度，她从未仔细描述过。
莎娜耶华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沉浸在自身的困境和阿尔薇拉带来的庇护中，却很少真正去追问，那千年的冰封与孤独，究竟在这个灵魂深处刻下了怎样的伤痕。
一直以来，都是阿尔薇拉在她无助时给予支撑，在她恐惧时提供屏障。
这是第一次，角色似乎发生了颠倒——她看到了阿尔薇拉蜷缩在阴影里，露出脆弱的一面。
一股混杂着无措、心疼与愧疚的哽咽涌上喉咙。她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她想做点什么，却笨拙地不知如何伸手。
‘抱歉啊……’
阿尔薇拉吸了吸鼻子，试图让声音平稳些，却反而更显出一种强撑的勉强，‘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真的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担心。’
‘薇儿……’
莎娜耶华感到心口被那故作轻松的语气刺了一下。愧疚感变得具体而沉重——自己今天下午是不是又忽略她了？
在训练场上，她那几声呼唤，自己当时只觉得是小小的打扰，敷衍地让她“等一会儿”。可如果……如果那是她在感到不安时下意识的求救呢？
可是，每天都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塞蕾娜的安排、自身的训练、潜在的威胁……能分给阿尔薇拉的、专注陪伴的时间，似乎总是在被不断挤压。
‘早点休息吧。’ 阿尔薇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明天还要去王宫图书馆不是吗？你和塞蕾娜约好了的。我……可能还需要点时间，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莎娜耶华没有听从。她摸索着，再次靠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向阿尔薇拉虚影的肩膀位置。
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冻得她微微一颤。这不仅仅是情绪的低落，她的身体似乎都处在一种异常的冰冷与不稳定中。
‘我只是……仍然不习惯。’
阿尔薇拉低声说，像是在解释这异常的低温，又像是在解释一切，‘你最近很忙，身边也有了新的人……我知道这是好事，真的。我只是……真的很难适应这一切。毕竟，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想过……’
她的话语停在这里，没有说完，然而却表示的很清楚——我从来没想过，我不再是你唯一的世界，可你依旧是我唯一的世界。
‘薇儿。’
莎娜耶华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张开手臂，虚虚地环抱住她冰冷的身躯。
‘我们当然是永远的朋友。’
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塞蕾娜是我的朋友，但你不一样。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点，永远不会因为我有其他朋友而改变。’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了片刻。
然后，莎娜耶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破碎的哽咽。
‘可是下午……我叫你的时候，你都没有理我。’
阿尔薇拉终于将最细小的那根刺拔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委屈和长久压抑的伤心，‘你看着塞蕾娜，那么专注……我在你意识里喊了三声，你才听到。’
‘那时我在训练，必须集中精神……’
莎娜耶华下意识地解释，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这解释多么苍白无力。对阿尔薇拉而言，那或许就是最直接的“被忽视”的证据。
‘抱歉……’
阿尔薇拉立刻说道，迅速地将责任揽回自己身上，语气重新变得“懂事”而隐忍，‘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训练的时候打扰你。是我太任性了……我只是，只是希望小莎娜能多看看我，多陪陪我，哪怕一会儿也好……’
这番自我检讨，比任何指责都更让莎娜耶华心如刀绞。她将虚无的怀抱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份冰冷的颤抖。
‘该说抱歉的是我。’ 莎娜耶华低声说，‘明天……明天我不去图书馆了。我陪你。一整天都陪你，好不好？’
黑暗中，本该哭泣的阿尔薇拉，在莎娜耶华看不见的角度，嘴角却扬起一抹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