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与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相处呢？
这个问题，莎娜耶华没有答案。
她只看见，阿尔薇拉的每时每刻都只有自己。她的整个世界，从过去到现在，仿佛都唯有自己。
而今天，莎娜耶华默默决定，自己要完全属于阿尔薇拉。
冬日的索菲利亚，景象清冷。连日的积雪在稀薄的阳光下缓慢融化，在地上留下一滩又一滩明亮的水洼。光线映在水面，泛着有些刺眼的苍白。
马车在熟悉的别墅前停下。
回到这里，气息依旧。管家伊恩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他灰白色的眉毛下，眼神满是关切。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没有受伤吧？王宫那边……”
“我没事，伊恩。”莎娜耶华轻声打断，摇了摇头，“一切都好。”
伊恩似乎松了口气，但忧虑未完全散去。“公爵大人目前不在府内。不过，有消息说，明日或许会回来。”
她点点头，表示知晓。
心底那份清晰的愧疚，并未因为回到熟悉的环境而消散。它沉甸甸的，压在那里。
可现实已经如此，无法改变。那枚吊坠冰凉的触感，依旧贴在颈间的皮肤上。
与其沉溺在无力改变的负面情绪里，不如趁现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转向身边，虽然旁人看不见。
‘你想出去逛逛吗？’莎娜耶华主动提议。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更多的补偿意味。
阿尔薇拉的身影在空气中显得比平日淡一些。她闻言，抬起眼。
‘好啊。’她回答，语气温柔如常，‘小莎娜的安排，我都接受。’
又是这样。
阿尔薇拉还是这样，毫无保留地迁就着她。
莎娜耶华忽然有些恍惚。
似乎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她提出什么，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阿尔薇拉永远只是微笑着，顺着她的心意。
永远都是‘好’，永远都是‘听你的’。
可这些，真的都是阿尔薇拉自己喜欢的吗？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再也摁不下去。
换个方式问自己：在她们朝夕相处、近乎一年的时光里，自己真的知道阿尔薇拉喜欢什么吗？
知道她讨厌什么吗？
知道她心底，真正向往的、渴望的，是什么吗？
莎娜耶华站在门厅温暖的光线里，内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她有了答案。
一个让她羞愧的答案。
她不知道。
她竟然，从来不知道。
如果友谊是双向的奔赴，那么对阿尔薇拉而言，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倾斜得可怕。
只有自己能看见她。
只有自己能触碰她。
只有自己能与她对话。
她是阿尔薇拉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结。是阿尔薇拉全部的存在意义。
所以，为了不被抛弃，为了维系这唯一的连结，阿尔薇拉只能拼命地、近乎本能地去满足她的一切喜好。
迁就她的所有想法。
迎合她的每个念头。
只为了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不会被替代的位置。
而自己给过阿尔薇拉什么呢？
回头想想，竟然只有嘴上那句轻飘飘的‘最重要’。
只有那句缺乏重量的‘一辈子的朋友’。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享受着对方全然的奉献与陪伴，却从未真正尝试去了解对方的内心。
这又何尝不是仗着被偏爱，而有恃无恐？
意识到这一点，让她胸口发闷。
她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进入肺腑。
然后，她看向阿尔薇拉，声音比刚才更轻，也更郑重。
‘薇儿。’
阿尔薇拉望向她，眼中带着询问。
莎娜耶华迎着她的目光，认真地说：‘今天，你来决定吧。’
她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
‘我们该怎么度过这一天，全部由你来决定。’
阿尔薇拉怔住了。
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罕见地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由她来决定？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在她所剩不多的、还算清晰的记忆碎片里，填充的都是类似的画面：
她若不主动凑近，就会被默认遗忘在角落。
她永远是那个圈子边缘可有可无的影子。
是即使作为最后的选择，也可能会被轻易放弃的人。
一次，两次，无数次。
所以，她的想法早就变得不重要了。
她只需要安静地跟着别人的脚步走。
小心翼翼，观察着，附和着。
所有的选择，所有的喜好，都可以压抑，可以改变。
只要，不再独自一人。
只要，还有人在身边。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莎娜耶华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终于，阿尔薇拉的声音响起，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旧梦。
‘我记得……’
她微微侧头，视线投向窗外远处，仿佛在眺望记忆的尽头。
‘索菲利亚有座钟楼。据说是大陆最高的。’
她的声音飘忽。
‘我们去塔顶……看星空，好不好？’
为什么是星空？
问出这个地点后，阿尔薇拉自己也感到一丝茫然。
她说不清。
只是记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的角落，似乎曾有很重要的人，用很温暖的语气，这样邀请过她。
‘我们去看星空吧。’
但后来呢？
后来，似乎失约了。
那份期待，和失约后的空洞，混杂在一起，成了潜意识里一个执拗的标记。
‘好。’
莎娜耶华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冬夜的寒气，比白日更加凛冽。
钟楼高耸入云，石阶盘旋而上，仿佛没有尽头。
顶层空旷而安静，除了她们，再无旁人。
呼啸而过的风，在这里变得清晰可闻。
因为打算在这里过夜，莎娜耶华做了准备。厚重的保暖斗篷，一顶轻便的帐篷，还有一小袋珍贵的火属性魔晶石。
搭建帐篷费了些功夫。在阿尔薇拉轻声的指导下，莎娜耶华将魔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一块块摆放在帐篷周围的地面上。
最后一块暗红色的魔晶嵌入预留的位置。
轻微的嗡鸣声响起。
紧接着，温暖的流辉自那些魔晶中缓缓升腾，彼此连接，形成一个散发着柔和热意的简易法阵。
光晕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也将刺骨的寒意驱散在外。
莎娜耶华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靠近法阵边缘坐下。暖意包裹上来，很舒服。
阿尔薇拉坐在她对面。
因为那枚吊坠的影响，她无法像往常一样回到莎娜耶华体内。又因为暂时失去了深渊力量的支撑，她只能像普通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完那漫长的、令人眩晕的旋转阶梯。
此刻，她的身影在魔晶的光晕里，显得有些透明，不太真实。
‘薇儿，你会冷吗？’
莎娜耶华忍不住问。
阿尔薇拉望向她，唇角弯起惯常的、温柔的弧度。
‘不会的。’她轻声回答，‘我毕竟……没有真正的身体啊。’
她的目光垂下，落在自己半透明的手上。
‘只是暂时，没有力量而已。’
这话听起来很轻松。
但莎娜耶华听出了别的东西。
夜晚的索菲利亚，在她们脚下铺展开来。
城市笼罩在一片深蓝的安宁里。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大地的细碎星辰，流光闪烁。
透过许多窗户，可以窥见摇曳的人影。
有的窗户后，人影依偎在一起，温暖静谧。
有的则传来隐约的争执声，人影激动地比划。
更有的，爆发出开怀的大笑，充满生气。
人间百态，烟火气息，被一扇扇窗户分割成独立的画卷。
只是一墙之隔，钟楼之外，冰冷的护城河水在苍白的月光下，沉默地流淌。河面倒映着零星光点，幽深而平静。
热闹与寂静，温暖与寒冷，仅一线之隔。
莎娜耶华抱着膝盖，望着这一切。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说不清楚。
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那些日常的烦恼、王宫的纷扰、内心的愧疚，在这浩瀚的夜幕与辽阔的城池面前，似乎都被稀释了。
仿佛自己，也慢慢溶于这片无边的寂静与辽阔之中。
‘是流星！’
阿尔薇拉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孩子般的雀跃。
莎娜耶华下意识地仰起头。
深蓝近乎墨黑的天鹅绒幕布上，一道银亮的轨迹，毫无预兆地划过。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它们出现得那样安静，消失得又那样迅速。短暂，却极致清晰，在视网膜上留下灼亮的光痕。
像天空偶然滴落的泪，像神明随手挥洒的光之尘埃。
美丽，而寂寥。
‘要许愿吗？’
莎娜耶华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随即，她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相信童话的小孩子。
‘可以哦。’
阿尔薇拉却很快地回答。
她低下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在魔晶光晕中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闭上了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虔诚。
仿佛这一刻，她真的相信，流星能带走愿望。
莎娜耶华见状，也收敛了杂念，跟着闭上了眼。
世界安静下来。
只有风声，遥远的、细微的城市底噪，和彼此几乎不可闻的呼吸。
在心灵的最深处，两个愿望，同时默然升起。
一个声音，偏执而滚烫，带着吞噬一切的占有欲：
‘请让小莎娜，永远只属于我。’
另一个声音，温柔而恳切，浸满了弥补与祝福：
‘请让薇儿的愿望，实现吧。’
夜空之上，流星依旧安静地划过，转瞬即逝。
它们承载着谁的心事，又将去往何方，无人知晓。
只有冬夜的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掠过这座孤独钟楼的顶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