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第三日的晨光刚漫过民宿黛青色的马头墙,就被院子里李磊的大嗓门搅得热闹起来。他举着张卷边的漂流宣传册原地转圈,红底白字的“双人探险漂流”五个字在晨光里格外扎眼,封面上穿救生衣的游客笑得眉眼弯弯。
“苏总,你快看这图!”他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苏蔓面前,宣传册差点戳到对方鼻尖,手指用力戳着印着翠绿竹林的照片,“沿溪全是原生毛竹,水浅得能看见鱼卵,滩涂又缓,比在古镇里看人头舒服一百倍!”
他突然一拍大腿,嗓门又提了八度:“张昊那家伙非说要跟我一组打水仗,咱们组刚好三对,你就跟林哥一组呗——你看他身板多结实,看着就比我们稳!”
苏蔓捏着青瓷水杯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杯沿的水雾沾湿了指腹,她却浑然不觉,只下意识摩挲着帆布包内侧那枚冰凉的稻穗银吊坠。昨晚翻来覆去烙了半宿的床,小腹的隐痛像细密的针,时不时扎得她皱眉。
“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她的声音轻得像被晨风吹散的棉絮,说罢下意识拢了拢宽松的浅灰色长款防晒衫,衣摆轻轻扫过膝盖——为了舒服没穿束胸,这个拢衣的动作几乎成了她掩饰身形的本能,连指尖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悦眼疾手快地挽住她的胳膊,晃得像株撒娇的向日葵:“别呀苏总!咱们组就你没参与集体活动了,再不去李磊该哭了!”她故意朝李磊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配合地垮下脸。
“救生衣一穿根本沾不到多少水,再说林哥多靠谱啊。”陈悦转头朝我挤眉弄眼,语气里带着点恳求,“林哥你说是不是?你昨天还拍着胸脯说要照顾好苏总呢,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我刚把灌满红糖姜茶的保温杯塞进背包,闻言赶紧从石阶上站起身。背包带勒得肩膀微沉,却刚好衬得语气踏实:“确实值得去。我提前查过三天的天气预报,今天无风无雨,前半段水流比古镇的石板路还平缓,刚好能在船上歇脚。”
我故意把背包转了半圈,让露出来的暖宝宝包装和折叠坐垫晃过她眼前:“热水、暖宝宝、防硌的记忆棉垫子都备着,要是觉得冷或者肚子不舒服,咱们随时靠岸,总比闷在民宿里盯着天花板数纹路强。”
苏蔓的目光在保温杯上停留了两秒,视线像被磁石吸引般,不经意扫过我腕间被衣袖半遮的银镯。她的耳尖“唰”地泛起红意,像沾了晨露的樱桃,沉默几秒后终于轻轻点了头。
“那……好吧。但咱们说好,我要是实在撑不住,就得立刻返航,不能逞强。”她顿了顿,像是怕我误会,赶紧补充道,“还有,别总把我当需要照顾的瓷娃娃,我也能划桨,力气没你想的那么小。”
“没问题!”李磊拍着胸脯保证,声音大得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转身就拽着张昊往景区服务中心跑,嘴里还喊着“要挑最酷的水枪”。
老周则慢悠悠地往背包里塞他的便携鱼竿,竹制的竿节轻得像根羽毛,他嘴里念念有词:“沿溪的石缝里肯定有大鱼,钓两条回去让民宿老板清蒸,比吃景区盒饭香。”
漂流起点的工作人员帮我们系救生衣时,苏蔓的眉头始终微蹙。我注意到她把暖宝宝往后腰贴时动作有些笨拙,宽大的衣摆被救生衣的卡扣勾得翘了起来,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腰。
我赶紧上前半步,伸手帮她把衣摆理平整。指尖不经意碰到她微凉的衣料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缩,耳尖红得更厉害了,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我顺势接过她手里的另一片暖宝宝:“贴在里层秋衣上更暖和,我帮你弄,卡扣别夹到头发。”
我们选了艘橙红色的皮筏艇,艇身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刚推下水就被溪水带着轻轻晃动,像婴儿床般温顺。苏蔓下意识抓住船舷,指节因为用力泛出浅白,连肩膀都绷得笔直。
“别怕,这船稳得很,底部有防滑垫,坐上去跟坐沙发似的。”我撑着船桨让皮筏艇顺流而下,船桨划过水面时溅起细碎的水花,“你看水底的小鱼,都跟着船尾跑呢,它们是把咱们当免费观光车了。”
皮筏艇稳稳漂了十多分钟,绕过三道竹林掩映的弯道,身后浅滩的喧闹彻底被溪水声吞没。阳光透过竹叶织成的网,在船身投下晃动的光斑,连风都带着竹节的清润气息。溪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阳光透过水面照出细碎的光斑,一群银白色的小鱼倏忽游过,尾鳍扫过卵石时留下浅浅的水纹。
苏蔓攥着船舷的手指渐渐松开,先是试探着将指尖搭在水面,感受着水流的轻抚,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沉了下去,冰凉的触感让她弯了弯嘴角,语气轻缓得像自言自语,却又特意抬高了半分:“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这样的溪,岸边很多漂亮的鹅卵石,红的白的黑的,装了满满一木盒。有次蹲在溪流汇聚的池塘边数石头,脚被水苔滑了一下,‘扑通’就摔进水里,吓得手里的石头都飞了,沉到水底再也没找到。”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内侧,那里隐约凸起个硬物,眼尾悄悄扫过我,又飞快移开,像只受惊的小松鼠。
我心里猛地一震,手里的船桨“咚”地磕在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水花溅到裤腿上都没察觉。鹅卵石、水苔、小溪、池塘、摔进水的丫头——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突然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像被擦亮的火柴,照亮了青塘镇老宅附近的那片池塘。
可画面刚清晰就又模糊了,只留下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刚要张开嘴追问“你小时候住在哪儿”,话到舌尖又硬生生憋住,只觉得心跳快得要撞开胸膛,连呼吸都带着点发颤。
苏蔓像是没察觉我的异样,继续轻声说:“当时水已经没过头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胡乱挣扎。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有个路过的男孩把我从水里拉了上来,他手特别有力,把我架在他背上往家跑。”
“他还把自己的干布衫脱给我裹着,上面有股皂角的清香味,我记了好多年。”她说到这儿停住,手指攥了攥船桨,指节因为用力泛出浅白,目光落在水面上,指尖悄悄摩挲着腕间——那里藏在衣袖下,隐约能看到一点银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皂角味的布衫——那是我妈亲手浆洗的味道!我胸腔里的情绪翻涌着,像涨潮的海水,刚要把“是不是我”这几个字说出口,远处突然传来李磊咋咋呼呼的呼喊:“林哥!苏总!你们磨磨蹭蹭干啥呢?前面浅滩人多热闹,快来打水仗啊!”
抬头就看见李磊和张昊的皮筏艇正朝我们冲来,张昊手里的水枪已经蓄满了水,“啪”地一声,水花打在我们的船篷上,溅起的水珠落在苏蔓手背上。
我立刻朝他们摆手回绝,转头看向苏蔓——她手背沾了水,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眼底藏着没消散的疲惫。昨晚没睡好加上小腹隐痛,她此刻的身体哪经得起打水仗的折腾。
“你们玩尽兴!”我扬声喊回去,声音盖过溪水的哗哗声,顺手把背包里的保温杯递到苏蔓面前,“这水凉,苏总身体不适,我们先往下漂,到终点等你们。”
苏蔓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替她回绝,愣了愣才轻声说:“其实……不用特意为我扫大家兴,他们难得这么热闹。”
“我是为了扫兴吗?”我笑着拧开保温杯盖子,热气带着浓郁的姜香飘出来,氤氲了她的眉眼,“先喝口暖一暖,你的手还凉着呢,跟刚从溪里捞出来似的。”
她接过杯子的动作轻了许多,杯沿碰到嘴唇时,耳尖悄悄泛红,连喝水的姿势都带着点拘谨。
皮筏艇顺着水流渐渐远离浅滩的喧闹,两岸的竹林越来越密,阳光被竹叶滤成细碎的光点,洒在她的发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我撑着船桨保持平稳速度,船桨划过水面时几乎没什么声音。心里却反复纠结——她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和我童年的记忆重合,可万一只是巧合,贸然追问反而显得唐突,像查户口似的;可不问清楚,这堵在胸口的疑惑又实在难受,像有只小爪子在挠。
就这么犹豫着,船又漂了五六分钟,苏蔓靠在船舷上,手指轻轻划着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神色安静得像幅水墨画。我终于下定决心,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那个……”
“咦?”苏蔓突然皱起眉,猛地收回手看向水面,指尖的水珠滴落在船里,“水怎么变浑了?刚才还能看见鱼呢。”她扶着船舷挺直上身,因为动作幅度稍大,脸色又白了几分,却还是侧耳凝神听了几秒,“好像还有广播声,断断续续的,被水声盖着听不清。”
我立刻收住话头,低头一看,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水不知何时泛上了泥沙的黄浊,像被搅浑的米汤,流速比之前快了一点。远处的广播声被溪水撞击礁石的“哗哗”声盖得模糊,只能勉强捕捉到“危险”“靠岸”几个零碎的字眼。
苏蔓扶着船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白痕——长时间坐着让她的腹痛又隐隐发作,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未知的异常更让她神色添了几分慌促:“不对劲,我早上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根本没说有雨。”
没过多久,我瞥见右岸坡上有穿橙红色反光服的工作人员举着扩音喇叭朝我们呼喊,手臂挥得用力,可他的声音穿过竹林和水声后,只剩断断续续的音节,勉强能辨出“危险”“快靠岸”几个字。
我心里一紧,只感觉水流速陡然加快,船身被水流带着轻轻打横,刚才还温顺的水波,转瞬就翻起了半尺高的浪尖。
后来我们才知道,上游突降的暴雨顺着溪谷形成洪峰,短短十分钟内水位就涨了近半米。景区水文监测系统反应及时,可溪谷弯道多、遮蔽重,留给下游游客的反应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分钟。
“快走!”我刚喊出声,一股浑浊的洪峰就从上游弯道冲了出来,不到两秒正面撞上船身——皮筏艇瞬间被汹涌的水流推着往前猛冲,船身失去平衡开始剧烈横转,在水面上打了个半旋。我们俩死死攥着船舷才没被甩出去。
我和苏蔓拼尽全力将船桨插进水里划动,可桨叶刚切入水流,皮筏艇就被冲得反向旋转,划出去的力道全被湍急的水流卸了个干净,折腾半天,皮筏艇只勉强往前挪了两三米。
没等我们稳住方向,视线里突然出现惊险的一幕——前方是漂流最后阶段的“飞跃滩”,这是景区最惊险的三段落差漂流点。
“抓死船舷!别松手!”我一把按住苏蔓的手,将她往船中心带。她死死攥着船边,指节泛白,浪头从船舷漫进来,打湿了我们的裤腿。
第一段落差的浪墙瞬间将皮筏艇推着往前猛冲,我借着浪退的力道猛扳船桨,船身晃了三下才勉强回正,两人都大口喘着气。
“刚、刚才差点就翻了……”苏蔓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发颤,“后面还有两段落差!”
没等我们缓过劲,第二段落差已在眼前——近两米的落差下,水流像被撕开的白布倾泻而下。
“抓好我的手!”我刚喊完,皮筏艇就顺着浪头滑了下去。失重感刚过,迎面而来的浪墙直接拍在船身,“嘭”的一声闷响,船身瞬间翻转,我和苏蔓像被抛出去的石子,双双坠入冰冷的溪水中。
湍急的水流灌进鼻腔,我呛得剧烈咳嗽,挣扎间本能地抓住苏蔓的救生衣。
“别慌!抓住我的手!”我吼着将她往身边拉,却看见她惊恐的脸上一片惨白——冰凉的溪水浸透全身,例假带来的腹痛让她浑身发颤,连划水的力气都快没了。
“我、我肚子好疼……”她的声音混着水声,微弱得像蚊子哼。
“撑住!我带你出去!”我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拼命往岸边游。
刚挥手游了几下,我们就被湍急的水流拽着往第三段落差冲——这是三段里最高的一处,近三米的落差下,礁石被浪头砸得翻涌,在下方搅出旋转的“沸腾线”。
我来不及呼喊,只能将苏蔓的身体往我怀里按,用后背挡住迎面而来的冲击。一种比之前更强的失重感过后,我们再次落入深水中。刚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漩涡的吸力像只无形的大手,将我们往水下拖,我的手指抠进她救生衣的系带,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
我们在翻滚的漩涡里一同被带着打转,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拴住,绕着漩涡中心一圈圈加速。苏蔓的力气早已耗尽,原本攥着我手腕的手滑开,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头发贴在脸上,救生衣都被水流掀动得变了形。我在上浮的瞬间深吸一口气扎入水底,用尽全力将她往漩涡外侧推,可这股力道刚传过去,自己就被反向的水流带得更急,连带着她也跟着我的动作打了个旋,两人的身体在水里撞在一起,手臂被水流扯得发酸。
浑浊的水花里,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头无力地随波摆动。溪水不断灌进我的口鼻,我咳得撕心裂肺,肺里像堵着湿冷的棉团,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疼。意识就在这阵窒息的憋闷中,渐渐开始模糊。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两道温和的声音,一男一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贴在耳边低语:“别怕,双生羁绊未断。”
那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让我模糊的意识骤然清明,肺部剧痛都减轻了几分。低头去看苏蔓,浑浊的水流虽看不清她的模样,我的左手却突然被她紧紧攥住——想来她也听见了这奇特的声音。我用尽最后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几分钟后,救援人员将我们拉上救援船。探明呼吸和心跳后,他们立即向岸边大声呼喊:“呼吸停止心跳微弱,请准备紧急抢救!”
靠岸后,早已等候一旁的急救人员将我们抬至平缓地带。急救员摸完颈动脉就变了脸色:“两人脉搏都已停止!快拿AED!”
模糊中,我只感觉到胸腔被反复按压的钝痛,以及仿佛从天边传来的“正在充电”的提示音,随后是电流穿过身体的麻意。不知过了多久,肺部的积水被咳出,胸口终于传来微弱的起伏。
“有呼吸了!心跳回升!”急救员的喊声混着水波声。他们持续监测着我们的生命体征,却发现我俩始终双眼紧闭、毫无意识——这是溺水后常见的“缺血缺氧性意识障碍”。
景区应急车早已在路边等候,我们被裹着保温毯,一路鸣笛送进了市区医院。
等我逐渐恢复意识时,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针,窗边的天色已经昏暗。转头望向旁边床位,苏蔓还闭着眼,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守在床边的陈悦见我动了,眼圈瞬间红了:“你可算醒了!医生说你们俩溺水太久,心脏都停跳了,多亏急救人员心肺复苏和AED救得及时。经过紧急抢救,生命体征是稳住了,可你们一直没醒,景区就派车送你们来医院,都快六个小时了。”
我撑着坐起身,目光牢牢锁着苏蔓。她的眉头轻轻蹙着,手背上也扎着针,输液管上裹着我之前带的暖宝宝——该是陈悦顺手贴上的。
“她还没醒?”我声音干得发疼。
陈悦刚要开口,苏蔓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喉间溢出一声轻哼,缓缓睁开了眼。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像蒙着层未散的水雾,显然意识还没彻底清醒。
转头看向我时,她嘴里突然轻喊了一声:“舟哥哥?”声音软得发飘。
接着她的视线慢慢聚焦了好几次,瞳孔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将头缩进了被窝里,只露出半截泛红的耳尖。
我愣在原地,这声“舟哥哥”已经十几年未曾听过,只有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这么叫过我。思绪像被泡软的棉絮,一点点舒展开青塘镇的轮廓——那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而她,是十岁那年夏天认识的那个总追着我跑的小丫头。当年第一次遇见她时发生的那件事,此刻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