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的夏天,我放学后在外玩耍,直到天色渐暗才往家走。路过家不远的池塘时,远远就听见“扑通”一声,接着是细碎的扑水声。
跑过去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池塘里挣扎,脑袋在水里一沉一浮,水已经没过口鼻,只剩一连串细小的气泡从她口鼻处冒上来——那片池塘我再熟不过,妈妈常带我来岸边石板上洗衣服,爸爸夏天也会带我来这水里玩,哪里是浅滩、哪处藏着深沟,我门儿清。
她挣扎着往深水区飘,再往前半米,就是爸爸反复叮嘱的“踩不到底”的深沟。周围空无一人,杂草丛里连根木棍都找不到。我没敢犹豫——这位置我能踩到底,可再让她漂半米就真的危险了。当即甩掉书包,“扑通”扑进水里。
游到她身边时,水深已到我下巴,她只剩双手还在水面乱挥。我双手伸到水下,扣住她的腋下用力向上托举。她的头刚露出水面,就猛吸一口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胳膊猛地缠上我的脖子,整个人死死贴过来。
“别抱这么紧!我没法游了!”我急得喊出声。
她却像没听见,指甲都快嵌进我后背的皮肤。我被勒得喘不上气,呛了好几口带着泥腥味的塘水。我踮脚稳住重心,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拼命划水,硬是把人往岸边拖。
好不容易拖上岸,两人浑身湿透地瘫在草坡上,她胳膊像藤蔓似的死死勒着我脖子,指甲都还嵌在我后颈皮肤里,脸埋在我肩头,身体抖得像筛糠,抽噎声断断续续黏在我耳边。
“不怕了不怕了。”我拍着她的背哄,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泥点,“来,趴在我背上,我送你回家。”
她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了松嵌在我皮肤里的指甲,把勒着我脖子的胳膊收了收,换成轻轻环住我的脖颈——这样既能贴紧我,又不会妨碍我走路。我半蹲下来,她立刻心领神会地轻飘飘趴上来,头还是埋在我颈窝里,连哭声都放轻了,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我双手托住她的腿弯,站起身时晃了一下——她本就不重,可湿透的衣裤沾在身上,还是让我胳膊有点发沉。我走得很慢,生怕颠着她,能感觉到她的脸贴在我汗湿的后背上,小小的身体还在抖,却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刚走到我家附近的巷口,就看见一位老奶奶正急得打转,大声喊着:“穗穗!穗穗!”她转头看见我们,立刻迎上来把人接过去,嘴里还招呼我一起进屋。是谭奶奶,从小看我长大的老邻居,每次路过她家,她都会逗我玩,塞给我零嘴解馋。
没过多久,谭奶奶端着一碗姜汤和一碟零食过来,拉着我坐下,絮絮叨叨地问:“阿舟啊,你和穗穗怎么一身湿回家了?出什么事了?”
我撒了个小谎,只说放学撞见她掉进水塘,赶紧把她拉上来了——没提我俩差点冲进深水区的事,不想让她担惊受怕。
可即便如此,谭奶奶还是拉着小丫头反复问“哪儿不舒服”,眼神里全是疼惜。
“谭奶奶,这小女孩是谁啊?”我抬头问道。
“阿舟真是好孩子。”谭奶奶攥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人发痒,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身旁换好衣裳的小姑娘——碎花布裙带着肥皂香,她正用袖口擦眼角,“这是我的亲孙女,刚接到我这儿没几天,夜里还哭着要妈妈呢。”
她把小丫头往怀里揽了揽,又拉着她的手转向我,指腹捏了捏她的指尖:“她叫谭穗,你叫她穗穗就好。这孩子命苦,她爸妈原先在县里的农机厂当技术员,铁饭碗端得稳,日子过得滋润,逢年过节还会给我捎红糖糕。”
说到这儿,谭奶奶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个川字:“前阵子不知犯了什么迷,非要去什么‘下海’,没几天就辞了工作。‘下海’哪有那么容易?风餐露宿,风浪又大又晒的,他们就是不听。前些天打电话来,说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连夜把穗穗送到我这儿。”
她把我的手和穗穗的手叠在一起,掌心的温度裹着两份温热:“阿舟,你比她大五岁,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丫头胆子小,刚到新学校肯定怯生,我腿脚又不利索,以后就拜托你多照看她——放学等着她,别让高年级的欺负她,多带她和院里孩子玩玩。”
接着,她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小丫头:“穗穗,快叫哥哥。”
谭穗正低头盯着交叠的小手,听见催促,偷偷瞄了我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耳根一下子就红了。她把头埋得更低,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布裙,好半天才细若蚊蚋地叫了声:“舟哥哥。”
谭奶奶接着端起姜汤递过来:“不烫嘴了,趁热喝,暖暖身子。”那碗姜汤辣乎乎的,却暖得我心里发胀。
从那天起,我就多了个小跟屁虫。青塘镇的小学和初中挨在一起,每天清晨,穗穗都蹲在我家门口,举着奶奶做的小零食等我上学;放学后,她又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等我,远远看见我就跑过来,攥住我的衣角。
谭奶奶的紫苏焖鸭是出了名的香,粤式做法炖得酥烂脱骨,紫苏的清冽刚好解腻。我总在她家蹭饭,谭奶奶常笑着说:“阿舟比穗穗还像我家孙儿,这孩子跟你最亲。”
这份亲近一直延续到我上高中。镇东头的高中离我家远,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我就住校了,和穗穗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只剩周末能碰到。
高二深秋的一个周末,我刚放学回家,就看见几个男生围着个女生起哄,嘴里喊着“大馒头”“哞,奶牛怪”——是上初一的谭穗,她发育得早,被这群男生当成了恶作剧的对象,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唇不说话,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
“你们干什么?”我冲过去把她护在身后。那几个男生见我人高马大四散着逃走了,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嬉笑着。
穗穗攥着我的衣角,指尖泛白:“舟哥哥,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泪珠睫毛上滚来滚去的,硬是咬着下唇没让它掉下来,想起小时候那个追着我跑的小丫头,心头一紧,用衣袖擦干即将掉下的泪珠,用衣袖帮她擦干眼泪:“别听他们胡扯,这不是你的错。”
那天我送她回家,一路没说话,却在她家门口放下一句:
“以后谁欺负你,就去学校找我,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可从那以后,穗穗变得沉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追着我跑。偶尔在巷口或放学路上正面撞见,她攥着书包带的手指会瞬间收紧,耳尖红透,却总会先嗫嚅着叫一声“舟哥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还发着颤,刚喊完就低下头匆匆绕开,连让我回应的空隙都不留。高三我生日那天,她托同学转交给我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画着卡通爱心的卡片,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祝我生日快乐。
那时候我忙着备战高考,没心思细想她的变化。直到收到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谭奶奶突然把我叫到家里。
她从樟木箱里取出个红漆描金的锦盒,盒面绣着缠枝莲纹,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打开锦盒,靛蓝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对银镯——雕着细密的缠枝莲,尾端坠着小铃铛,一晃就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舟,恭喜你啊……”谭奶奶的声音透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像含了口温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手指还微微发颤地抚过锦盒边缘,“这银镯是穗穗爷爷早年从老家神庙求来的,叫‘双生守护镯’。我这身子骨……也快不行咯,这对银镯你们各戴一只,也算个念想,往后要是断了联系,这镯子就是个凭仗。”
她先把一只银镯套在我左手腕上,又朝门后喊:“穗穗。”躲在门后的谭穗磨磨蹭蹭走出来,耳尖通红。谭奶奶拉过她的右手,把另一只银镯轻轻戴上。
“阿舟去省城读书,以后见面的日子就更少了。”谭奶奶咳了两声,枯瘦的手轻轻按住胸口,眼神在我和穗穗脸上来回扫,带着放不下的牵挂,“这镯子你们好生戴着,就算往后走散了,凭着它也能认出来。穗穗你要好好读书,阿舟在外面也要保重——奶奶别的不求,就盼着你们俩都好好的,将来能再见面。”
我攥着腕上冰凉的银镯,看向谭穗。她正低头盯着自己腕上的镯子,睫毛垂得很低,却悄悄往我这边瞥了一眼,又飞快移开。
开学前我去她家告别,她没敢当面见我,只让谭奶奶转交给我一个绣着稻穗的布香囊——针脚歪歪扭扭,边缘还留着没剪干净的线头,显然是刚学针线活的成品。
淡青色的细棉布上,绣着两株饱满的稻穗,穗尖缀着极小的银铃铛;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凑近能闻到清浅的甜香。香囊系带内侧缝着张极小的棉纸,字迹被香料熏得发浅,只写了三个字:“舟哥哥”。
那年九月,我背着行囊离开青塘镇。直到年底回家过年,才从邻居口中得知,谭奶奶在入冬降温时安然离世,穗穗被她在老家工作的父母接走了,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下——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年后我家也搬了新住址。
我们,就这么断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