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国,落霞镇。
暮秋时节,细雨如织。
镇东头的“百草堂”内,少年林墨正蹲在药柜前,将新采的“紫云英”仔细分拣。他约莫十六七岁,身形单薄,洗得发白的青衫上沾着些许药渣,十指因常年浸泡在药汁中而显得有些粗糙发白。
“墨儿,南山张老爷家的三夫人要的那副‘养荣丸’,可配好了?”柜台后,年过半百的掌柜王德发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问道。
“配好了,王叔。”林墨起身,将一包封装整齐的药材递了过去,“不过三夫人这病症,光服养荣丸恐怕治标不治本。她那是三年前小产时淤血未清,又积了寒邪,长期服用反而会加重体内淤堵。”
“住口!”王掌柜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满是警告,“咱们是药铺,不是医馆。只管按方抓药,莫要多嘴!张老爷家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林墨垂下眼睑,轻声应了句“是”。
他知道的,在这个小镇上,有些话不该说。就像他知道,自己这个被老猎户从落霞山里捡来的弃婴,本就不该有太多想法。能在这百草堂谋个学徒的生计,有口饭吃,已是天大的造化。
只是……每当他触摸那些药材时,总能“看见”些奇异的东西。
比如此刻,他指尖掠过的这株紫云英,在他眼中竟泛着淡淡的紫光,叶片脉络间有细微的光点流转。那些光点时而雀跃,时而黯淡,像是在诉说着自身的药力强弱。
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发现这种能力。
那是个雪夜,他发着高烧,养父林大山将他裹在怀里,用家里唯一的一株十年老参熬汤。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那株人参里流动的金色光河,暖洋洋的,像冬日里少有的阳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些光点竟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了体内。
第二天,烧退了。而那株能换半亩地的老参,却变成了灰白的粉末。
养父以为是药铺的伙计骗了人,拿着扫帚去找人理论,结果被对方打折了腿。那个冬天,年仅三岁的林墨,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把后院的药晒干!”
王掌柜的呵斥将林墨从回忆中拉回。他抱起竹篾筐,走向后院。细雨渐歇,天边透出一抹难得的晴光,将远处的落霞山染成一片金红。
那是清河国境内最有名的“仙山”——传说中,每隔三十年,都会有仙门中人从山中走出,挑选有灵根的孩童上山修仙。今年,恰好是第三十个年头。
镇上的人都说,这是天赐的机缘。
可对林墨而言,修仙太远了。他只想攒够银子,给养父买一副好拐杖——那老家伙的腿伤又犯了,最近夜里总是疼得睡不着。
“叮铃——”
前堂传来风铃声,有客人来了。
林墨没有理会,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药材。他将“赤血藤”摊开,在日光下,那藤蔓内部有暗红色的光丝流动,像细小的血管。这是药力充盈的表现,说明这根赤血藤至少有五年年份。
他很小心,没有直接去“碰”那些光丝。
这些年的学徒生涯,让他学会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看得见也要装作看不见。就像他能看出王掌柜藏在柜台暗格里的那包“断肠草”,能看出镇上李秀才妻子送给他的那方手帕上浸染的“情丝蛊”,能看出张老爷家三夫人每日服用的养荣丸里,那味“红花”被人换成了“藏红花”——后者活血过猛,对寒淤之症有害无益。
但他什么都没说。
说了,就是死。
“听说了吗?青云宗的仙师们已经到镇西的驿馆了!”前堂,抓药的妇人压低声音道,“这次可是青云宗内门的柳长老亲自带队,说是要带三个有灵根的孩子回去。”
“三个?我听说上月在青石镇,柳长老才收了五个。”
“那不一样。咱们落霞镇小,能出三个就不错了。我家那娃儿已经被验过了,没那个福分……”
林墨的手顿了顿。
青云宗,清河国三大修仙宗门之一。三十年前,他就是被养父林大山从落霞山深处带出来的,而那老猎户,正是当年青云宗外门的一个杂役弟子,因灵根驳杂被遣返山下。
老头子常说:“墨娃子,你不一样。你那天被我发现时,浑身发着青光,山里的野狼都不敢近身。你是有大福缘的人,早晚要回那山上去的。”
可林墨知道,老头子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他有个念想。
毕竟,他亲眼见过那些来测灵根的仙师。一个个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哪像自己这般,满手药渣,一身凡俗气?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夜里,养父林大山喝着林墨带回来的糙米酒,醉眼朦胧地说,“修仙有什么好的?打打杀杀,朝不保夕。老子当年在青云宗外门,见过太多天才夭折。你就在镇上好好当个药师,等王掌柜老了,这百草堂还不是你的?”
林墨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给养父的伤腿上药。
药酒揉开时,他“看”得清楚,养父腿骨里盘踞着一团黑气,那是当年被人打断腿时留下的暗劲。这些年,他用自己摸索出的法子,悄悄引导药力冲刷那团黑气,已经消散了大半。
但这种事,不能告诉养父。
老人家的观念很简单: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活法。那些飞天遁地的仙师,与田里的庄稼、山上的野狼没什么区别——都是会要人命的。
“明天,你去南山采药。”林大山忽然说,“王掌柜要的‘七星草’,只有落霞山南麓的雾隐潭边才有。记着,太阳落山前必须回来。”
林墨应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养父在支开他。明天,正是青云宗测灵根的日子。老头子不想让他去,怕他测出灵根,更怕他测不出灵根。
无论是哪种结果,对现在这个平静的日子来说,都是一种破坏。
可林墨心里,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
那渴望,从他三岁那年抓住人参光点的那个雪夜开始,就一直在心底燃烧。他想知道,那些光点究竟是什么。他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想知道,落霞山深处,那个将自己遗弃的人,究竟是谁。
“明天,就去看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看一眼。”
夜深人静,林墨躺在阁楼的草席上,摸出了胸前挂着的青冥玉佩。
那是一块三寸见方的古玉,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像是被什么重物击碎过。这是他被遗弃时,身上唯一的东西。养父说,发现他的时候,这玉佩就挂在他脖子上,被一块破布包着。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玉佩上。
忽然,那些裂纹中,有微弱的青光一闪而过。
林墨心头一震,凝神看去。只见玉佩表面,渐渐浮现出一行古朴的文字——
“万灵有性,造化归元。以神为引,以血为契……”
那文字像是活的,在他眼前缓缓流淌。更奇异的是,这些字他明明从未见过,却能瞬间理解其含义。
这是一篇经文的开头。
一篇,讲述如何炼化天地灵物,取其精华反哺自身的……修仙法门!
林墨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起这些年,自己无意中将人参光点吸入体内的事。难道说,那不是偶然?而是自己神魂有异,天生契合这篇经文?
他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按在玉佩上。
“嗡——”
一声轻鸣在脑海中响起。
下一刻,无数信息涌入识海。那篇《万灵造化经》的残卷,完整地呈现在他心中。虽然仅仅是总纲和部分炼气期的内容,却足以让他看清前方的路。
“炼气期,需引天地灵气入体,打通十二正经,开辟丹田气海……”
林墨闭上眼,依照经文所述,尝试感应天地灵气。
他“看”见了。
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五颜六色的小光点。金色的锐利,绿色的生机,蓝色的柔和,红色的炽热……那是天地间的五行灵气。
而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当他运转《万灵造化经》时,那些光点,正缓缓地朝他涌来……
“原来,我不是没有灵根。”林墨睁开眼,眸中青光一闪而逝,“而是我的灵根,与这天地间的寻常灵根,不一样。”
窗外,夜色如墨。
远处落霞山深处,有悠远的钟声响起,似在召唤着什么。
林墨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