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通旺这座被钢铁与烟雾笼罩的工业城市,其中午时分,往往是数以万计工人们日思夜想的、如同黄金般珍贵的短暂喘息之机。由于克里斯朵夫共和国强加给这些非官方人类据点的沉重“什一税”,工人们几乎被剥夺了所有喘息的空间,像被上紧了发条的零件,永无止境地运转在轰鸣的生产线上。甚至有些关键岗位的工人,被迫进行长达二十四小时的非人劳作,唯有每天中午这区区三十分钟的午餐时间,才能让他们暂时脱离那令人窒息的节奏,感受一下自己还活着。这短暂的三十分钟,是疲惫肉体的休憩,更是濒临崩溃精神的唯一慰藉。
谁又能想到,昨夜那位在昏暗街巷中维持着脆弱秩序的老治安官,在白日的身份,也仅仅是某条庞大生产线上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呢?
此刻,尼诺就蹲在老人身旁,身处一片相对僻静、堆放着废弃管材和破损板条箱的厂区角落。这里远离了流水线刺耳的轰鸣,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金属粉尘和机油味,脚下是沾满油污的硬化地面。他主动取下了那颇具威慑力的头盔,露出一张带着些许疲惫却努力显得和善的脸,然后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自己利用工造士技术合成的、高能量的蛋白质能量棒,熟练地将其掰成两段,将其中一半递向身旁正默默啃着干硬合成面包的老人,试图用这最朴素的分享来拉近彼此的距离。
“谢谢啊……小伙子。”老人先是下意识地道谢,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意外。他原本以为尼诺也是生产线上的工友,但当他借着中午略显浑浊的光线,看清尼诺那虽然沾染了风尘却依旧难掩锐利的眼神,以及那身虽然做了伪装但材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工装的衣物时,不由得把后半句寒暄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拘谨。
尼诺却仿佛没看到他的紧张,脸上努力维持着笑意盈盈的表情,语气轻松地说:“别紧张,老伯。我不是官方的探子。我是卡文的兄弟,就是昨天傍晚,被你提醒宵禁的那个‘外地游客’。”
听到“卡文”这个名字,老人紧绷的肩颈线条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些,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面包渣的浊气,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官方的利都卡斯又来巡查了……”话语中透着对那个身份的深深忌惮。
尼诺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那半截能量棒,咀嚼了几下,仿佛闲聊般引入正题:“今天来找您,没别的事,主要还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老人一听,脸上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试图化解尴尬的笑容,挥了挥他那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用一种见怪不怪的语气说道:“哎呀,那个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咱们阿斯通旺,每年到了六月份,就是上交‘什一税’的要命关头,失踪几个人……唉,也是常有的。有时候,在收税官老爷面前哭一哭,诉诉苦,说咱们这儿治安不太平,人口有流失,说不定还能让他们高抬贵手,稍微减免一点税额,这样大伙儿的担子也能轻一些。就是……可能偶尔会吓到像你们这样的外地游客,实在对不住,但请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习惯了就好……”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底层小人物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无奈与麻木。
然而,尼诺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他打断了老人的解释,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意味:“老伯,我想问的,不是这阿斯通旺整体的治安问题……”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直视着老人的眼睛,虽然嘴角还挂着一丝弧度,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眼神更显冰冷:“我想具体问问的是……昨天晚上那一家子,那个叫老陈的劳工,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老人拿着那半截能量棒的手猛地一颤,他脸上的肌肉僵硬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死死盯着尼诺,仿佛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也最危险的话题。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才用带着担忧和极度震惊的、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说道:“你……你想管这事?!你疯了?!”
尼诺郑重地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起来:“这事,就像一根扎在我心头的刺,不拔出来,我寝食难安。听到了,看见了,就不能当没发生过。”
听到这儿,老人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岁月的沉重与无力的劝诫。他放下手中的食物,用那双看透了太多悲剧的、浑浊的眼睛看着尼诺,语重心长地,几乎是在恳求:“小伙子……听我一句劝,收手吧,别去碰这件事!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深不见底啊!”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生怕被第三人听到的音量,沉重地吐露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实话跟你说了吧,免得你不知深浅!之前,也不是没有像你这样的、心怀正义的‘自由派’利都卡斯来过……是一个身手很不错的‘斥候’,他也来调查这件事,结果呢?人也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继续压低声音,“还有……更早的时候,有两个身形如同巨人般、气质非凡的流浪者路过此地,一个叫康拉德·科兹,一个叫伏尔甘·沃坎,他们也因为心中的正义和对我们这些底层人类的同情,插手了这件事……结果,同样音信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接连抛出的名字和事迹,如同重锤,足以让任何理智的人望而却步。利都卡斯,基因原体……这些在常人眼中如同传说般的存在,竟然都折损于此?
然而,尼诺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剧烈波动后,非但没有流露出惧意,反而燃起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光芒——那是混合着极度警惕、被挑起的强烈好奇心,以及一种源于自身力量的、跃跃欲试的挑战欲。他依然坚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可惜,老伯,我这个人天生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不如就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老陈家,到底遭遇了什么吧。”
尼诺说出这句话,表面上是为了展现自己那不容玷污的正义感与决心,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从老人那惊恐的劝阻和透露出的惊人信息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危险气息。如果换成是以前那个实力不够、自身难保的他,面对如此明显的警告,他或许会权衡利弊,最终选择明哲保身。但如今的尼诺,早已今非昔比——他是身兼旗者与探路者之力的双冠位利都卡斯!无论是出于被点燃的好奇,还是源于内心深处那份无法磨灭的良知与责任感,他都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倒要亲眼看看,这阿斯通旺的阴影之下,究竟盘踞着何等可怕的存在,竟能让一位利都卡斯和两位基因原体都栽在其中?
老人看着尼诺那如同磐石般坚定不移的眼神,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动这个看似年轻却意志如钢的利都卡斯了。他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弥漫着金属粉尘的空气中飘散,仿佛承载了这座工业城市所有的无奈与悲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旁人注意这个角落,才将身体更靠近尼诺一些,用那沙哑而压抑的嗓音,缓缓道出了那个压在阿斯通旺无数知情者心头的、关于老陈家的残酷真相:
“老陈啊……他是我们这儿,最争气,可也……最苦命的一个工人了。”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神望向远处那不断喷吐着黑烟的烟囱,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那个瘦弱男孩的过去。“从小父母就死在了一次矿井事故里,被当时还算有点良心的教会孤儿院收养。可那地方……唉,也就是个不花钱的童工仓库。他从能拿动工具起,就被扔到了产线上,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这么熬着,像一棵在石头缝里挣扎的小草。”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着尼诺:“好不容易啊,真是拼了命,凭借着自己一点点摸索积累起来的技术和经验,得到了主管的认可,升成了技术工人,虽然还是苦,但总算能喘口气了。后来又攒了点钱,娶了个同样老实本分、贤惠善良的妻子,生下了两个女儿——陈珞琳和陈珞珞,一对双胞胎,长得跟瓷娃娃似的,漂亮极了……那段时间,是老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感觉所有的苦都值了。”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短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温暖。
但随即,那丝温暖被更深的阴霾覆盖,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艰难:“可老天爷,就是看不得穷人有点盼头……不久以后,两个丫头身上,陆续显现出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力气大得吓人,偶尔还能影响周围的小物件……最后被确认,是利都卡斯的天赋觉醒。”说出“利都卡斯”这个词时,老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周围。
“周围的工友们,谁不知道共和国对于流落在外的利都卡斯是什么态度?尤其是我们这种非官方据点发现的……要么乖乖上交,让孩子去给官方当牛做马,要么……就等着某一天,共和国的战舰开到头顶,用‘清除不稳定因素’的名义,把整个阿斯通旺从地图上抹掉!老陈一家,从此就活在巨大的恐惧里,提心吊胆,生怕走漏一点风声。”老人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指节泛白。
“可祸不单行啊……就在这么煎熬的时候,一天晚上,作为妹妹的陈珞琳,悄无声息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人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从那以后,姐姐陈珞珞就彻底垮了,她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巨大的自责和恐惧压垮了她的精神,就……就变成了你昨天看到的那个样子。”他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擦去那令人心碎的景象。
老头子默默地将手中那半截能量棒吃完,连一点碎屑都没有放过。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听天由命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最令人心寒的话:“但是现在想想……陈珞珞疯了,有些时候,对她,对老陈家,甚至对我们整个阿斯通旺……何尝又不是一种‘好事’呢?至少……共和国,应该不会非要一个已经傻掉的利都卡斯了吧……”这话语里蕴含的深重绝望与扭曲的“庆幸”,让尼诺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老人说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个角落,重新融入了那如同工蚁般匆忙、麻木的工人队伍中,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尼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午休结束的刺耳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也惊醒了沉思中的他。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老人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那如同巨兽般吞噬着生命与时间的工厂,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拉上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也紧跟着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绝望与秘密的是非之地。
然而,无论是沉浸在沉重思绪中的尼诺,还是那位身心俱疲的老人,都未曾察觉到,就在不远处,一堆锈蚀的巨大管道所形成的、光线难以触及的阴影深处,一个身披深灰色斗篷、身形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在静静地“观察”着他们。那斗篷的材质十分奇特,似乎能吸收周围的光线和声音,使得其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当尼诺转身离开时,那斗篷的兜帽下,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非人的红光,如同隐藏在深渊中的毒蛇之眼,闪烁了一下,精准地锁定在尼诺的背影上。直到尼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厂区的拐角,这个神秘的监视者才如同鬼魅般,向后退了一步,身形彻底融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与此同时,在阿斯通旺那嘈杂、拥挤且弥漫着各种怪异气味的市场区域,卡文利用租来的一个狭小铺面,挂起了简易的“器械维修”招牌,正式开启了他作为一名上古工造士的“隐居”生活。
尽管店铺今天才刚开张,但卡文那源自古老传承的、对机械构造近乎本能的深刻理解与精妙绝伦的修复技艺,很快就在底层工人中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无论是结构简单的动力扳手,还是复杂精密的矿物分拣机,甚至是对于阿斯通旺而言价值远超人命、一旦损坏就意味着巨大损失和生产风险的昂贵“工用机仆”,到了卡文手中,他总能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找到症结,并用他那仿佛带有魔力的双手和随身工具包里那些奇特的纳米修复单元,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尤其是修复好的工用机仆能立刻重返岗位,替代人类进行一些最危险的地下矿道作业,这无形中大大降低了工人们下矿伤亡的概率,这让他在短短一天内就赢得了不少质朴劳工的感激与信任。
夜幕降临,市场逐渐冷清下来,只剩下一些流浪汉在垃圾堆里翻找着残羹冷炙。卡文正准备拉下那扇吱呀作响的金属卷帘门结束一天的营业,一个空了的、锈迹斑斑的合成蛋白罐头盒,“咕噜噜”地从门外的黑暗中滚来,精准地停在了他的脚边。
“嗯?”
卡文动作一顿,敏锐的感知让他立刻抬起头,望向罐头滚来的方向——那是市场边缘一片未被灯火照亮的、堆满废弃货箱的阴影区域。在那片深邃的黑暗里,他捕捉到了一双如同熔岩般炽热、又如炬火般明亮的……红色目光!那目光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疲惫,以及一种仿佛跨越了无数战火与时光的古老威严。
卡文眯起眼睛,上古工造士的广博知识和对能量特征的精准感知,让他迅速在记忆库中检索匹配。当那独特而庞大的生命气息与他所知的那个传奇名字重合时,他不由得低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与强烈的好奇:
“火龙之主……伏尔甘·沃坎?!”
随着他的低语,一个如同小山般魁梧的黑色巨人,缓缓地从那片阴影中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他正是火蜥蜴军团的基因原体,以仁慈、坚毅和卓越锻造技术闻名的火龙之主——伏尔甘·沃坎。然而,此刻这位本应如同神话中走出的泰坦般的巨人,状态却糟糕到了极点。他那身标志性的、雕刻着龙鳞纹路的黑色动力甲布满了深刻的划痕、能量武器灼烧的焦黑以及疑似巨力撞击产生的可怕凹陷,多处甲叶碎裂,裸露出的古铜色皮肤上也遍布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与干涸的血迹,一些伤口甚至还在微微渗着组织液。他显然经历了连番极其惨烈和艰难的战斗,那伟岸的身躯此刻依靠着超人的意志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而他宽阔的肩头上,还小心翼翼地扛着一个穿着破烂工装、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的少年。
卡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冲上前,用自己远逊于对方、但此刻却至关重要的身躯,奋力搀扶住了这位几近倾倒的巨人。同时,他迅速启动了几个待命的轻型辅助机兵,指令它们以最平稳的方式,将重伤的伏尔甘和他肩上的少年,小心而迅速地转移回停靠在港区的陆地行舟。
…
当尼诺在深夜处理完“琐事”回到陆地行舟时,扑面而来的不仅仅是舱室内熟悉的机油和消毒剂气味,更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一种……属于强大生命体受创后散逸出的、带着微弱灵能波动的疲惫气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临时改造成医疗室的狭窄舱房里,并排安置着的两个身影——一个是如同沉睡山峦般的黑色巨人伏尔甘,另一个则是那个重伤昏迷、气息微弱的陌生少年。脑海中瞬间闪回白天从老工人那里获取的信息——“之前也有一个自由派斥候利都卡斯来调查……结果失踪了”、“康拉德·科兹和伏尔甘·沃坎……插手了这件事,结果也音信全无”。一个冰冷而不祥的猜测,如同毒蛇般骤然缠上了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正在旁边帮忙递送医疗工具的米娜,无意中回头看到了尼诺,目光瞬间被他身上那大片已经变得暗红、却依旧刺目的血迹所吸引。那血迹浸染了他的外套前襟,甚至溅射到了他的脖颈和下颌,在舱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腥气。女孩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控制不住地失声尖叫起来,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正在全神贯注检查伏尔甘伤势的卡文,被米娜的尖叫惊动,猛地转过头来。当他看到尼诺那一身仿佛刚从屠宰场归来的模样时,仿生义眼的光芒都不稳定地闪烁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与担忧:“尼诺!你……你这是怎么搞的?!遇到国防军了?!”
尼诺面对两人的反应,只是随意地抬手抹了一下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痂,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点灰尘。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语气更是淡然地像是在描述晚饭后散步时顺便清理了几袋垃圾:
“没什么,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废弃的下水道入口,看到了一个打扮滑稽的小丑在探头探脑。”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仔细一看,是潘尼怀斯那家伙。想着这货看到我不绕着走,居然还敢用它的幻象和精神污染来招惹我……就顺手把它从它的巢穴里揪出来,彻底处理掉了。”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那场发生在阴暗下水道深处、与以恐惧为食的古老邪神之间必然凶险无比的战斗,继续说道:“还有,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一群自称什么‘通灵家族’的家伙,鬼鬼祟祟的,能量气息很熟悉,应该是闪灵宇宙那边的残余,反正也是斯蒂芬·金笔下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好人。看他们行事诡异,怕留着也是祸害,也就顺道,给他们全灭了。”
尼诺叙述这一切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他消灭的根本不是令无数维度闻风丧胆的邪神“它”和一个潜藏已久的邪恶灵能者家族,而真的只是随手清理了几只不长眼、挡在路边的野狗或者蟑螂。这份深入骨髓的淡然,并非刻意伪装,而是源于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认知,以及对敌人本质的透彻蔑视。这种态度,反而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更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卡文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你没事就好……真是,每次你单独行动都让人心惊胆战。”他摇了摇头,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伤员,“对了,你不是可以随意召唤基础甚至特化职阶的分身吗?伏尔甘和这个孩子伤势都很重,我一个人处理起来效率太低。要不你叫一个医疗兵分身过来,帮我一起照顾他们?”
尼诺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抬起手,干脆利落地打了两个清脆的响指。
第一个响指落下,他身旁的空间一阵细微的扭曲,一个身着标准利都卡斯医疗兵制式动力甲、手提多功能医疗箱的身影瞬间凝实——正是卡文所需要的医疗兵分身,其眼中闪烁着专业而冷静的蓝光,立刻上前接替了卡文的部分工作。
第二个响指响起,另一个身影悄然浮现。这个分身披着厚重的、带有光学迷彩功能的斗篷,手中抱着一杆修长的狙击步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那是尼诺的狙击手分身。在尼诺本体意识的精准控制下,狙击手分身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出陆地行舟的舱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港口区那浓重如墨的夜色与错综复杂的阴影之中,如同一颗被投入暗流的石子,承担起了外围警戒的重任。
经过一番紧张而艰苦卓绝的救治,依靠着尼诺医疗兵分身精准的操作和卡文提供的、掺入了特殊纳米修复剂的高效药物,伏尔甘·沃坎与那名陌生少年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当少年率先从深度昏迷中恢复意识,发出微弱的呻吟时,一直强撑着意志、守护在一旁的火龙之主,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那根紧绷的神经一松,庞大的身躯晃了晃,也因极度的疲惫和放松而陷入了保护性的昏迷之中。
在救治过程中,尼诺(通过医疗兵分身)一边娴熟地处理着伏尔甘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甚至带有诡异能量残留的伤口,一边用冷静的、如同分析战场数据般的语气,向卡文同步了自己近日收集到的情报碎片。他严重怀疑,这起看似“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其背后隐藏的真相,绝非寻常黑市器官贩卖或人**易那么简单。
“能让两个身经百战的基因原体,外加一个精通潜伏侦查的自由派斥候利都卡斯接连栽进去,”尼诺的声音透过医疗兵的面甲传出,带着金属的质感,却异常清晰地剖析着核心,“这绝不是靠几把走私爆弹枪、几台改装机甲的地方黑帮能做到的。对手的组织度、武力层级和灭口效率,都远远超出了地下势力的范畴。”
卡文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少年手臂上连接的输液管速率,闻言立刻点头,他那经过机械强化的思维运转得飞快,迅速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佐证:“没错。按照共和国那‘绝对控制’的铁腕政策,以及对任何非官方武装力量的零容忍态度,任何胆敢形成气候、尤其还敢对利都卡斯和原体级别目标下手的黑帮,根本不需要我们出手,早就被治安军的泰坦部队和重装机甲犁庭扫穴,连根拔起了。能存在,本身就说明问题。”
尼诺控制医疗兵分身点了点头,动作与思维同步。他利落地剪开伏尔甘背上一段被污血浸透的旧纱布,露出下方虽然开始愈合但仍显狰狞的伤口,一边为其喷涂上散发着清凉气息的医疗凝胶进行清创止血,一边继续冷静地推进自己的推理,语气笃定:
“所以,我的判断是,这起失踪案的幕后主使,极大概率就是共和国官方自身,或者至少是其内部某个拥有极大权限的派系。也只有他们,才拥有能够正面击败并捕获两位基因原体和一名资深利都卡斯的实力、资源以及……动机。”
他手上的动作毫不停滞,仿佛精密的外科仪器,但分析却如刀锋般锐利:“而且,我高度怀疑,本地的所谓‘政府’高层,以及那些能在阿斯通旺存活下来的各大黑帮,并非不知情,甚至很可能深度参与其中,扮演着协同、掩护或具体执行的角色。”他抬起头,目光与卡文对视,虽无表情,却传递出沉重的警示,“也就是说,在这片土地上,如果我们要深入调查这件事,那么从穿着制服的治安官到街角的混混,从市政厅的官员到工厂的管事……任何人,都不可信。我们正处于一个全员皆敌的环境中。”
卡文听到这里,非但没有流露出畏惧,反而那布满油污的脸上扯出一个半是无奈、半是了然的笑容,他模仿着旧纪元某种古老的礼仪,略带调侃地拱了拱手:“英雄所见略同。那么,睿智的旗者阁下,我们下一步,是该化身阴影潜入深渊,还是高举战旗碾碎一切呢?”这玩笑话背后,是他对尼诺战术头脑的绝对信任。
尼诺对于同伴的调侃不以为意,他完成了最后一处伤口的处理,将废弃的医疗垃圾精准地投入回收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猎人布下陷阱后的从容与耐心:
“强攻风险太高,潜入则可能打草惊蛇,正中对方布设更多陷阱的下怀。我们最好的策略是——守株待兔。”
他顿了顿,进一步解释道:“对方丢失了伏尔甘·沃坎这么重要的一个‘战利品’,再加上这个身份不明的利都卡斯少年,他们的损失远超我们的想象。现在,他们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急,必然会有后续动作——无论是疯狂地搜索,还是试图转移证据,甚至是派出清除小队。我们只需要像最有耐心的捕手,静下心来,加固我们的‘巢穴’,布设好感知与防御网络,然后……等他们自己按捺不住,主动露出马脚就行。”
接下来的几天,尼诺如同一位在阴影中编织死亡之网的蜘蛛,充分利用了他作为旗者的核心能力。他那些形态各异的分身与大量召唤出的战术机器人,构成了这张无形大网的关键节点。从基础型号的武装人形机兵,到仅有手掌大小、擅长攀爬与静默潜行、搭载了多种传感器的微型机器蜘蛛,它们被悄无声息地部署在陆地行舟停泊的废弃装卸区周围,渗透进每一个视觉死角、每一段废弃管道、每一片扭曲的金属阴影之中。这些冰冷的造物彼此之间通过加密数据链连接,构成了一个覆盖半径达数百米的立体感知与火力伏击圈。任何未经许可的生命体,一旦胆敢怀揣恶意踏入这片区域,试图接近或搜查陆地行舟,都会在瞬间被无数双电子眼锁定,并迎来来自四面八方、精准而致命的交叉火力。
与此同时,他的斥候分身完美地伪装成了一名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流水线工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混迹于上下工的人潮之中。他那双隐藏在劳保帽檐下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工友们闲聊中的只言片语、监工不经意流露的情绪、以及工厂管理层那些细微的异常调动,从海量的无用信息中筛选着可能关联的蛛丝马迹。而他的狙击手分身,在其他分身轮换接替了警戒任务后,则如同融入城市背景的幽灵,如同传说中的黑暗骑士,凭借着S12铠甲的卓越隐匿性能,潜伏在阿斯通旺那高耸、锈蚀的塔吊顶端、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之间或是废弃建筑的阴影里。他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透过高倍狙击镜与头盔内置的多种环境传感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座混乱城市每一天的脉搏,记录着那些在街角发生的勒索、在阴影中进行的交易、以及任何不同寻常的人员流动。
终于,在连续高强度监视了数日后,一个看似平常的傍晚。在生产线上重复了上千次拧螺丝动作、刚刚结束一天机械劳作的尼诺(斥候分身),脱下了那身沉重闷热、散发着汗味与金属屑的防护服,换上了和周围劳工别无二致的、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一件领口泛黄、略显松垮的白色旧背心。他自然地汇入下班的人流,恰好与那位晚上还要去担任治安官的老人走在了一起,随着疲惫而沉默的人群,向着那家能提供片刻慰藉的“汉斯咖啡屋”挪动脚步,准备用一杯廉价的苦咖啡来麻痹一下过度劳累的神经。
人群行至一处连接着几条狭窄街道、位于二层的开放式金属十字路口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不少人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堵塞了部分通道。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这枯燥压抑的环境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关注。老人出于职业习惯(或者说对麻烦的本能警惕),而尼诺则纯粹是出于收集情报的目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凑了过去,挤进了人群的外围。
凭借着周围工人们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晰的议论,站在外围的两人很快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附近一家民间福利院,有几个孩子突然失踪了。这本身在阿斯通旺并不算特别稀奇,但蹊跷之处在于,这家福利院的一位修女,不知是过于焦急还是缺乏常识,竟然没有先找本地治安官,而是直接想办法联系了……共和国的治安军!
“这不是胡闹吗?!”一个老工人愤愤地低声嘟囔,脸上写满了不满与担忧。
“就是啊,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明明知道我们这儿不欢迎官方的人,还把那些瘟神给招来!”旁边的人立刻附和,语气中充满了对引狼入室行为的谴责。
尼诺没有参与议论,他只是默默地利用身高的优势,在人群中微微踮脚,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锁定了那个处于风波中心的女人。那是一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修女,穿着一身朴素的深色修女服,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如同月光般的银白色长发,容貌精致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从某些异世界幻想小说中走出来的角色,与阿斯通旺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而与此同时,正蹲伏在数百米外、一处高耸的废弃起重机脚手架顶端的狙击手分身,凭借着头盔内置的高精度光学传感器和面部识别软件,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位白发修女手中紧紧攥着、正向周围人展示的失踪人员画像——
那画像上少年的面容,赫然与此刻正躺在陆地行舟医疗室内、身份成谜的那个利都卡斯少年,一模一样!
一股“果然如此”的冰冷寒意与“猎物终于入网”的锐利兴奋感,同时掠过尼诺(本体及所有分身)的心头。他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阴影下,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弧度。
“终于……忍不住了吗。”他通过意识链接,对所有分身低语。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内部通讯频道里突然响起了米娜焦急万分、带着哭腔的声音:“尼诺!不好了!那个……那个受伤的哥哥,他……他不见了!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尼诺(斥候分身)在人群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底叹了口气。真是会挑时候添乱。也罢,计划需要稍微调整一下。
“知道了,别慌,米娜。看好家,卡文会加强警戒。”他迅速通过意识下达指令,“狙击手,改变任务优先级。放弃当前观察点,立刻在区域内搜索失踪少年。他伤势未愈,跑不远。务必在他被对方发现之前,把他安全带回来。”
高处的狙击手分身无声地点了点头,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从脚手架上一跃而下,灵巧地在建筑阴影间穿梭,开始了新一轮的搜捕——这一次,目标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