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艘伤痕累累的硬壳冲锋艇,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粘稠的束缚,猛地冲破了红树林交错盘结的根系与浑浊水面的交界线,驶入相对开阔的入海口时,它和艇上的人所呈现的姿态,绝非凯旋,而更像是历经地狱搏杀后、带着一身污秽与疲惫挣扎逃出生天的幸存者。
小艇本身仿佛刚从腐烂的巨兽腹腔中剖出,船体上覆盖着厚厚的、黄绿黑驳杂的粘稠腐殖质,夹杂着破碎的水藻、不明虫壳和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着脏水。艇首的尼诺(游骑兵分身)和右侧的Cas,如同两尊从沼泽深处爬出的泥塑战士,分别紧握着手中的R101突击步枪,枪身上同样沾满了污物。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射击姿态,枪口分别指向左右两侧虽然开阔、但依旧雾气朦胧的海面与远处模糊的海岸线,面甲上凝固的污渍让他们的视线都显得格外凝重。艇尾,古安沉默地操控着方向盘,他厚重的W33动力甲几乎被糊成了一座移动的泥塑堡垒,只有TT302重机枪的枪管被他仔细擦拭过,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而在小艇中央,那个被救下的女孩蜷缩得更紧了,她身上那件原本还算干净的保温毯已经污浊不堪,和她的头发、脸颊一样沾满了溅射上来的污秽,她紧紧抱着自己,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恐怖遭遇中回过神来。
他们四人——或者说三人一分身——身上无一例外都“挂彩”了,不是伤痕,而是那种令人反胃作呕的黄绿色沼泽“勋章”,浓烈的腐烂有机物气味几乎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气场”,混合着海风的咸腥,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几分钟前,那段在红树林迷宫般水道中的噩梦航程。
那并非普通的红树林。这里的树木更加扭曲高大,气根如同鬼怪的手臂般密密麻麻垂落水中,浸没的部分长满了滑腻的深色苔藓和发出磷光的奇怪菌类。河水(或者说咸淡水混合的沼泽水)浑浊得如同泥浆,泛着油污般的彩虹色泽和大量腐败气泡。光线被茂密交错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昏暗、摇曳、鬼影幢幢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过度腐烂的甜腥闷臭、硫磺般的沼气,以及一种……被窥视的强烈不安感。
就在小艇小心翼翼穿行于一条狭窄水道时,异变突生!
他们右侧一片看似平静的、覆盖着厚厚浮萍的水面猛地炸开!无数浑浊的水花和腐烂的植物碎片中,数条由缠绕的水草、淤泥、动物残骸甚至还有锈蚀金属强行糅合而成的、粗大如巨蟒般的触手,以惊人的速度弹射而出,直扑小艇!
“敌袭!左舷!” Cas的警告和枪声几乎同时响起!R101突击步枪喷吐出火舌,子弹打进那湿滑粘稠的触手,溅起更多泥浆和破碎的有机质,却难以瞬间打断其攻势。
一条最粗的触手如同有生命般,精准地缠绕住了站在艇首的尼诺(游骑兵分身)的腰腹,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滑腻冰冷的触感和一股要将人拖入深渊的蛮力,猛地将他拽离了小艇!
“头儿!”古安的怒吼声中,TT302的轰鸣加入战团,大口径子弹将另一条试图卷向船舷的触手打得汁液横飞。
落水的尼诺瞬间被浑浊刺骨的沼泽水淹没,视野一片黑暗,只有那缠绕的力量和无数细小杂物拍打在铠甲上的感觉。但他反应极快,左手猛地扣住触手,右手唐横刀在幽暗的水下划过一道寒光,附着的灵能力场骤然激发!
“嗤啦——!”
并非砍断坚硬物体的声音,而是如同撕裂了一大团湿透的烂麻绳与腐肉的混合体。触手应声而断,但断裂处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更多黑色的淤泥和释放刺鼻气味的粘液。
尼诺并未立即上浮,而是顺着触手袭来的方向,如同水下猎豹般猛地一蹬,冲破浑浊的水幕,直扑那隐藏在盘根错节的红树根系和深厚淤泥下的主体!
接下来的水下搏斗短暂而激烈。通过共享视野,Cas和古安只看到那片水面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涌,不断有断裂的植物残骸和浑浊的泥浆团块冒出。几秒后,“哗啦”一声,尼诺(游骑兵分身)的身影破水而出,他单手扒住船舷,另一只手赫然提着一颗硕大、狰狞、难以名状的“头颅”!
那东西更像是一个由腐烂树瘤、缠结水草、破碎甲壳和闪烁着幽光的淤泥强行聚合而成的团块,勉强能看出类似眼睛的凹陷和布满利齿(可能是某种贝壳或骨头)的开口,下方还连着几截断裂的、仍在微微抽动的触手根须。不断有令人作呕的黄绿色粘液和腐殖质从断裂处滴落。
尼诺将它甩在艇内,发出沉闷的“噗通”声,那东西还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沼泽恶臭。“解决了,是个变异的沼泽精怪,可能被这里的污染催化了。”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来,带着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小艇上已经一片狼藉,所有人都被溅满了腥臭的泥水。
没有时间清理,他们立刻加速,在更多潜在威胁被惊动前,疯狂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红树林沼泽,直到驶入此刻相对开阔、却依旧危机四伏的入海口。
“导航显示,东北方向约十五海里,有一处面积较大的岛屿,地形相对复杂,有制高点,可能适合建立初步的行动基地。” Cas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调出刚刚从尚能运行的“祈祷者”卫星网络下载的粗略海图。
尼诺甩了甩头盔上的污水,看着前方雾气弥漫的海面,点了点头:“就去那里。我们需要一个落脚点,休整、分析情报、制定下一步计划。这身‘味儿’也得处理一下。”
小艇调整方向,马达再次发出疲惫但坚定的轰鸣,拖着一条浑浊的尾迹,朝着未知的岛屿,驶向这片绝望之海中…
在浑浊海域上颠簸航行了一段时间后,那处岛屿的轮廓终于穿透海雾,出现在视野尽头。当冲锋艇靠岸,尼诺等人踏足这片土地时,它尚且只是一座相对广袤、植被怪异(同样染上了暗紫色调)、地势起伏的荒岛。然而,在尼诺启动随身携带的、与个人多维空间及“祈祷者”卫星网络联通的基地核心协议后,一场静默而迅猛的建造奇迹便开始了。
以尼诺登陆点为中心,某种银灰色、质感介于液态与金属之间的活体纳米材料如同拥有集体意志的蚁群,从数个大型空间传送门中汹涌而出。它们沿着预设的复杂几何轨迹蔓延、堆叠、固化。起初是地基和防御节点,随后是相互连接、不断增高的城墙。其建造速度之快,仿佛快进了某种超现实的生长纪录片。
不过短短数日(得益于时间流速调节技术和近乎无限的资源投入),一座规模宏大、结构精密的行动基地,便如同从岛屿的土壤与岩石中生长出来一般,巍然矗立。
从高空俯瞰(通过重新校准的“祈祷者”卫星),基地呈现出一个极其规整、充满神秘与力量美学的巨大八芒星图案。星形的每个尖端都锐利地指向一个方向,线条笔直而精准,覆盖了岛屿绝大部分陆地,甚至将附近部分浅海区域也纳入其防御范围,通过填海和架设水上平台予以巩固。只有岛屿中央一小片最高的、被刻意保留原始地貌的山岭区域,未被那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城墙覆盖,仿佛是这座钢铁之城中唯一喘息的“绿肺”。
构成八芒星边界的,是高达五十米、厚度惊人的活体金属复合城墙。墙体并非光滑一片,表面流动着细微的能量纹路,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墙头、墙身各处,部署着数不清的自动化防御武器:多联装速射等离子炮台、可切换穿甲与高爆模式的导弹垂直发射井、大范围灵能干扰阵列、以及针对空中和地面的动态射线网发生器。更有一队队造型精悍、涂装统一的战术机器人,以完全不知疲倦的精确性,沿着城墙内外预设的轨道和巡逻点进行24小时不间断巡视,传感器扫过每一寸土地和海域,不留任何死角。
进入基地内部,景象更为震撼。这里完全不是一个临时避难所或前哨站,而是一个功能完整、设施先进的微型城邦与超级军事堡垒的结合体。
在严格划分的区域里:军用机场的跑道上停放着造型流线的垂直起降战机与重型运输机;深水港口内系泊着配备隐形模块的巡逻艇和物资船;模块化军营可容纳数千名士兵或同等数量的战斗单位;全自动化兵工厂的生产线昼夜不息,从单兵武器到重型载具都能制造。
但尼诺的野心不止于此。基地内同样矗立着象征秩序与管理的政府行政大楼;规划整齐、配备独立生态循环系统的民用居住区;覆盖基础教育到高等技能培训的学院设施;以及医院、商业街区、公共休闲广场等基础设施。大型科研中心配备了各种尖端实验室,用于分析这个世界的规则、病毒、以及各种异常现象;而配套的现代化工农业复合园区则利用净化技术、垂直农场和合成技术,为基地提供可持续的食物、原材料和能源,尽可能减少对外界污染环境的依赖。
这完全是一座按照永备要塞和文明火种双重标准打造的庞然大物,一个在绝望废墟中强行开辟出的、秩序井然的异类。
很快,尼诺通过尚能部分运作的阳文市旧有广播频段,以及“祈祷者”网络定向发送的加密信号,以稳定、权威的语气,反复播报了“八芒星”基地的位置、准入条件和提供的庇护承诺。
残存的、分散在各处的幸存者们,如同在黑夜中看到灯塔。他们驾驶着能找到的任何尚能浮起的船只,或是冒着风险穿过仍有零星怪物游荡的城区,找到了尼诺提前在阳文市废墟边缘建立的几个前哨站与物资中转点。在那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数条架设在半空、闪烁着淡蓝色反重力光芒的封闭式轨道线路,它们如同钢铁脊梁,跨越污染的土地和危险区域,直接连接着遥远的八芒星基地。
幸存者们通过这些“生命线”被输送至基地。他们首先抵达的是八芒星其中两个相邻尖角所构成的、专门划定的基础民用区。这里设施相对完善但管制严格,所有新来者必须经过层层关卡:包括严苛的医学检查(筛查丧尸病毒、伪人感染迹象)、心理评估、记忆核对(针对伪人规则)、以及一段时间的隔离观察。只有通过这些筛查,证明其“纯净”且无害的个体,才被允许获得更高级别的通行权限,有机会进入戒备更加森严、设施也更核心的内环区域。
这一系列举措高效而冷酷,最大程度保障了核心区的安全,但也引发了Cas的忧虑。
一天傍晚,Cas与尼诺一同站在主控塔楼顶部的观测平台上,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井然有序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精密感的基地全景,以及更远处那黑暗深沉、危机四伏的大海。海风带来基地净化后的、略显冰冷的空气,也带来了Cas低沉的声音:
“尼诺,广播坐标,大张旗鼓地建设,接收所有能来的幸存者……” Cas转过头,面甲后的目光严肃,“这让我想起《三体》里那个经典的比喻——宇宙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我们这样点亮篝火、大声呼喊,会不会把更危险、更隐蔽的‘猎人’吸引过来?那些东西,”他指了指远方阴郁的城市轮廓,“可不会讲什么规则或道义。”
尼诺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欣赏自己打造的这件“作品”。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担忧,反而有一种穿越过更宏大、更残酷战场的淡然:
“Cas,黑暗森林法则成立的前提,是猜疑链和技术爆炸,是文明之间巨大的信息不对等和生存空间的极端竞争。”他顿了顿,指向脚下这座如同异星造物般的钢铁雄城,以及远处天际若隐若现的卫星光点。
“但如果……‘三体’宇宙里的人类文明,不是那个在威慑中瑟瑟发抖的孩童,而是经历过《战锤40K》那样尸山血海、与亚空间邪神和无数异形以银河为战场厮杀万年的帝国;或者,是《群星》中那些早已掌握维度科技、能够肆意修改物理常数、将星辰视为玩具的星河帝国……”
他转过头,与Cas对视,深色的护目镜映着基地的流光。
“你会发现,所谓的‘黑暗森林’,不过是一群躲在草丛里玩捉迷藏、生怕被彼此发现的小孩的把戏。真正的猎手,或许会隐藏行踪,但当他决定建立营地时,他点亮的不是小心翼翼的篝火——”
尼诺抬起手,指向基地边缘那些蓄势待发的巨型武器阵列,以及更深处隐约可见的、连接着他个人空间与未知维度的能量波动。
“——他升起的是宣告领土与力量的灯塔。吸引来的,无论是觊觎者、挑战者,还是怪物,都只会成为这灯塔之下,另一堆可供燃烧的柴薪。”
…
这里是阳文市深处,一片连最顽强的变异藤蔓都似乎不愿过多滋生的区域。建筑物倒塌得更加彻底,断裂的钢筋混凝土与破碎的玻璃、扭曲的金属框架交织成一片嶙峋的、如同巨兽残骸般的黑暗废墟丛林。月光被厚重的辐射尘云和怪异孢子雾阻隔,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光斑,透过缝隙,吝啬地照亮地面堆积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朽碎屑和可疑的粘稠水洼。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灰烬、重金属锈蚀和某种生物体液干涸后的酸臭,寂静中只有极远处传来的、非人的悠长嚎叫,以及风吹过空洞门窗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
在这片连阴影都仿佛粘稠化不开的迷宫深处,一条被两侧倾斜危楼挤压得仅容数人通过的窄巷里,尼诺的那个“伪人父亲”正背靠着冰冷湿滑、长满霉菌的墙体,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它脸上那副精心模仿的“父亲”容貌,此刻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僵硬与破绽。
“不!你别杀我!求求你……我、我可以给你情报,我知道很多事!关于这个城市,关于规则……”它的声音尖锐、失真,带着伪人特有的、试图模仿人类惊慌却总差一口气的诡异腔调,在死寂的巷子里空洞地回响。
堵在巷口,切断它所有退路的,是一个沉默的铁甲身影。
那身铠甲同样透露出鲜明的复古中式美学,但风格与尼诺的迥异。如果说尼诺的铠甲是华丽与精悍结合的艺术品,那么眼前这套则更偏向于一种经历无数次打磨、剔除一切冗余的实战沉淀。甲胄基底是高级的哑光磨砂黑,吸饱了周围微弱的光线,仿佛本身就是一块切割下来的黑夜。在这片深黑之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六边形蜂窝状纹路,这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由墨绿与深灰交织的数码迷彩填充,在极其黯淡的光线下,这些迷彩纹路如同呼吸般微微流转,仿佛将一片压抑而神秘的星空穿戴在了身上。
铠甲的手臂与双腿外侧,粗壮的墨绿色半透明能量管线如同暗河般镶嵌在装甲沟槽内,内部有粘稠的、散发着微弱冷光的能量液缓慢流动,仿佛黑暗大地被侵蚀后留下的、蕴含着不祥生命力的脉络。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覆盖双眼的护目镜——纯粹的、仿佛能吸收灵魂的墨绿色,凝视之下,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或焦点,只有一片吞噬所有光与希望的虚无深渊。
在这套充满未来重工业感与中式冷硬线条的铠甲之外,还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黑色文武袖长罩袍。袍子质地奇特,似乎能吸收声音与多余的能量波动,下摆早已破损染污,随着巷口灌入的阴风轻轻拂动,更添几分落拓与肃杀。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铠甲下传来声音,冰冷、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金属,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漠然。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稳定速度,抽出了腰间悬挂的唐横刀。
刀身出鞘,无声无息。那刀刃材质似与尼诺的黑色水晶同源,却呈现出一种更加沉郁的墨绿色,内部仿佛封存着凝固的毒液或永恒的暮色。它没有尼诺刀身上那种活跃跳跃的破甲雷霆或粉碎力场,反而异常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却散发着一种更为纯粹的、针对“存在”本身的湮灭性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它的出现而变得更加粘稠、寒冷。
“我单纯就是……”铠甲人的声音顿了顿,墨绿护目镜似乎“看”了一眼伪人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属于尼诺父亲的脸。
“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烦而已。”
平淡的陈述,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胆寒。
“我们都不认识!我从来没得罪过你!”男伪人几乎是嘶吼出来,它赖以生存的模仿与欺骗在这绝对的、冰冷的杀意面前毫无用处。更让它灵魂(如果它有的话)战栗的是,它基于这个世界规则而生的本能正在疯狂尖叫——眼前这个存在,完全超脱了它认知中的“规则”!那需要知晓真名才能彻底抹杀伪人的铁律,在此人面前,仿佛根本不存在!对方仅仅因为“看着烦”,就可能带来彻底的、无法逆转的消亡!
“嗤——”
一声轻微的气流声。并非攻击,而是铠甲人抬起左手,按在了自己头盔侧面。随着一声解锁的轻响,那墨绿色的护目镜连同部分面甲,被向上掀起、取下,露出了下方真实的面容。
惨淡的光斑恰好落在他的脸上。
男伪人剩余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它那只模仿人类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荒谬。
那是一张……和尼诺极其相似的脸庞。同样的轮廓,同样的眉骨,甚至某些细微的表情习惯都如出一辙。然而,这张脸上刻满了风霜、疲惫与一种沉淀的冷硬。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眼——那眼眶周围有着细微的、仿佛被极致能量灼烧或规则反噬留下的陈旧疤痕,而眼眶之中的眼球,虽然完好,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白,彻底失去了焦距与神采,只余下空洞的虚无。右眼则深邃如寒潭,倒映着伪人惊恐的丑态,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厌恶、回忆的痛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你的这张脸……”独眼的男人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仿佛压抑着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他不再多言,提着那把墨绿色的横刀,开始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缩在墙角的伪人走去。靴子踏在潮湿的瓦砾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寂静的窄巷里,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不!不要!我可以变成别的样子!别杀我!!”伪人绝望地哭嚎、求饶,身体拼命向后蜷缩,几乎要嵌进墙壁里。它试图扭曲自己的面容,但极度的恐惧让它暂时失去了精细控制的能力,那张脸在尼诺父亲与自己混乱的本相之间可悲地抽搐、闪烁。
男人不为所动,在伪人面前站定。他居高临下,用那只完好的右眼,最后冷冷地瞥了这张令他作呕的脸一眼。
手臂抬起,墨绿色的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简洁、毫无花哨、却仿佛斩断了光线的弧线。
“噗——”
没有金属入肉的闷响,也没有血液喷溅。刀刃触及伪人的瞬间,那墨绿色的刀身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细微的、跳跃的墨绿色能量细丝如同拥有生命的蚀刻虫群,瞬间从接触点爆发、蔓延,覆盖了伪人的全身!
伪人的惨叫戛然而止。它的身体在墨绿能量的包裹下,如同被点燃的劣质胶卷,从边缘开始迅速焦黑、碳化、进而分解成最细微的、闪烁着幽光的尘埃。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几秒之内,这个曾完美模仿尼诺父亲的伪人,便彻底化为一片飘散的虚无,连一丝曾经存在的痕迹都未留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男人缓缓收刀入鞘,动作依然沉稳。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墨绿护目镜已经重新覆盖了面容。他微微侧头,那只完好的右眼(尽管隔着护目镜),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布满危机与诡异的废墟丛林,精准地“望”向了远方,尼诺那“八芒星”基地所在的大致方向。
尽管视线被无数残垣断壁阻隔,但他的“目光”仿佛跨越了空间。
良久,一声微不可闻的、几乎揉碎在风里的叹息,从他面甲下逸出。
“尼诺……”
他低声自语,那冰冷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温柔的复杂情绪。
“你的人生……比我经历的,要精彩得多,也更有希望。”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什么,却又放下。
“你不应该……像我一样,被这些过去的鬼魂、被这群纠缠不清的‘烂人’……永远困在肮脏的泥潭里,不得解脱。”
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祈愿,或者说,是某种跨越时空的执念:
“你的孩子们……还在等着你。”
“别回头,别被困住……一直向前走吧。”
话音落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尼诺的方向,仿佛要将那份复杂难言的情绪传递过去。然后,黑色罩袍一甩,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废墟巷道的深处,仿佛从未到来…
一天的尾声,以一种近乎榨干所有光热的方式降临。夕阳如同一枚即将熔尽的暗红铜币,缓缓沉入远海与辐射云交织的混沌地平线,将最后几缕铁锈红与暗金色的光丝,泼洒在“八芒星”基地那棱角分明的金属轮廓与更远处残破的城市剪影上。风从海的方向吹来,带着咸腥、基地净化塔排出的人造清新剂气味,以及一丝这个季节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湿冷。
基地中央指挥塔的顶层露天平台上,结束了一天高强度工作的尼诺(本体)独自凭栏。他褪去了那身标志性的S11动力甲,换上了一套简便的黑色作战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栏杆上。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那是在同时操控多个分身进行前线清剿、处理堆积如山的基地建设与人员管理文件、甚至亲自参与精密设备调试后留下的精神烙印。他摸出一根在这个世界复刻出的、样式古朴的香烟,叼在唇间,掏出Zippo打火机。
“嚓…啪!”
防风火石擦出一簇稳定的火苗,在渐浓的暮色中格外醒目,映亮了他深色的眼眸和略显疲惫的侧脸轮廓。他微微侧头,将烟凑近火焰,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立刻被海风撕扯、消散。
几乎就在他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Cas也走上了天台,他同样换下了作战装备,穿着一身利落的便装,手里也夹着一根烟。
没有打招呼,Cas很自然地走到尼诺身旁,与他并肩靠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他也低头,用自己手中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橘红色的光点在他脸前明灭了一下。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抽了几口烟,俯瞰着下方基地逐渐亮起的、井然有序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那片被夜幕和危险吞噬的未知黑暗。
“怎么了?”最终还是尼诺先开口,声音因吸烟而略带沙哑,语气是关心的,但被他用一贯的平淡表层包裹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遇上自己琢磨不透,或者……解决不掉的事了?”他太了解Cas了,这个前职业军人,若非心中有事,很少会这样沉默地凑过来,只为抽一支烟。
Cas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略带自嘲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这位并肩作战至今的指挥官兼战友。他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随着叹息缓缓吐出。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Cas没有看尼诺,目光投向远处最后一点天光消失的地方,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尼诺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借着基地照明灯初亮的光晕,看到Cas脸上那罕见的、混合着追忆与某种沉重情绪的神情。他收回目光,也望向黑暗降临的海面,淡然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了些:“当然。反正长夜漫漫,不如……说出来听听?”
Cas又吸了一口烟,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中明亮地燃过一截烟灰。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鼓起勇气,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
“我以前……是21世纪地球,某国陆军,一支重装合成旅的战士。不是什么特殊部队,就是常规野战部队。”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记忆,“我所在的,是一个装甲步兵连。而我,是那个连的……指导员。”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轻柔了一些,将Cas吐出的青烟和他话语中携带的时光尘埃,一同缓缓送向远方深紫色的夜空。
“而我的连里……” Cas的声音变得更低,也更专注,仿佛在记忆中仔细翻找那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有一个很……奇怪的兵。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演习、调动、琐事……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具体叫什么名字了,张三李四?大概是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道:“但他这个人,却让我印象异常深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当初参军时,说的理由,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哦?”尼诺适时地表现出好奇,将烟灰也轻轻弹落在栏杆外,“哪里不一样?”
Cas转过头,看了尼诺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只是沉浸于讲述:“那时候,新兵入营,总会问问为什么来当兵。大多数孩子,要么满腔热血说‘保家卫国’,要么现实一点说‘锻炼自己,谋个出路’,再不济也说‘家里安排,找个饭碗’。”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可他不一样。他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点麻木地告诉我,他来参军……是被他母亲逼的。”
尼诺夹着烟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一毫米。
Cas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或者说他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当年作为指导员却无力改变某些事情的无奈:“后来我找他单独谈过心。我问他,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最终还是顺从了家里的意思?”
海风掠过,带来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模糊声响。Cas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他的回答……非常简单,简单到让人心里发凉。他说:‘因为只有参军,逃得足够远,我才能……暂时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天台上的空气仿佛随着这句话而凝固了片刻。只有两个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
Cas的声音,在接下来的叙述中,陡然浸透了一股深切的、跨越时空也无法消弭的悲凉:
“可惜啊……后来,听说他回去,还是和家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具体为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总之,冲突失控了。他失手……杀了家里人。然后,被家里人(可能是其他亲属)告上了法庭。最后……被判了死刑。”
“……”
尼诺没有说话。他指间的香烟燃烧到了尽头,灼热感传来,他却似乎毫无所觉。他的眼神在暮色与灯光的交界处变得无比复杂——震惊、恍然、某种被触及最深秘密的战栗、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宿命般的沉重感,在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眸深处激烈地翻涌、交织。
Cas所讲述的,那模糊了姓名与具体细节,却清晰烙印下核心脉络的故事……正是他曾在梦境或记忆碎片中,窥见过的、属于自己的某个“前世”的片段!
就在这时,Cas突然将未抽完的烟在栏杆上按熄。他转过身,正对着尼诺。基地的灯光从他侧后方打来,让他的面容半明半暗,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直直地看向尼诺,里面不再是追忆的迷雾,而是充满了锐利的洞察与毫不掩饰的、战友间最深切的关切。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晚风,落在尼诺耳中:
“所以,老伙计……”
Cas向前微微倾身,目光仿佛要看进尼诺的灵魂深处。
“那个‘后来’……被判处死刑之后……你还经历了些什么?”
他的语气不再是讲述,而是询问,是邀请,是直指核心的探求:
“不妨……和我这个‘前指导员’,说一说?”
问题落下,天台之上,只剩海风呜咽。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基地的微光与无边的夜色中静静对峙,一个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追问,另一个心中则掀起了惊涛骇浪,关于身份、记忆、穿越的迷雾。
那一刻,夕阳最后一丝余烬彻底沉入海平面之下,世界被一种深邃的蓝灰色接管。基地自身的照明系统完全启动,从他们脚下的钢铁巨兽体内透出冷白色的、井然有序的光块与线条,将高楼天台的边缘勾勒得清晰而锋利。但这人造的光明,仅仅能驱散脚下咫尺的黑暗,更远处,是被夜色彻底吞没的、无边无际的废墟海洋与晦暗海面,那是一片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与希望的实体化深渊。
夜风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转变,变得更加凛冽而持久,呼啸着掠过金属栏杆,发出低沉的呜咽,吹得Cas那未扣紧的衣领猎猎作响,也卷动着尼诺指间那即将燃尽的香烟,使其灰烬簌簌飘落,如同时间的碎屑。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烟草的苦涩、海风的咸腥,更增添了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无比的张力。这张力源于Cas那穿透性的目光,源于他话语中揭示的惊人巧合,更源于尼诺内心被骤然掀开的、关于自我认知的惊涛骇浪。
Cas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褪去了平日作为精锐士兵的冷硬,却多了几分属于“指导员”的、洞悉人心后的沉稳与不容回避的关切。他的眼神在基地冷光的映照下,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那份被重重迷雾包裹的真相。他不再仅仅是战友,更像是一位在时光长河彼岸,意外瞥见了熟悉身影的旧识,执拗地想要确认,想要连接那断裂的轨迹。
而尼诺,最初的震惊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后,迅速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压制、收敛。他脸上那惯常的、用于隔绝外界的平淡面具出现了细微的裂痕,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难以置信、恍然、被触及逆鳞的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漂泊已久忽见故灯塔的悸动——虽然一闪而逝,却没能完全逃过Cas的眼睛。他指间香烟燃尽的灼痛,似乎也未能将他从这突如其来的灵魂拷问中拉回。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基地下方传来的微弱机械嗡鸣、远处海浪拍岸的永恒节奏,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在这天台上,在这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场域。
站在这里,相对无言的,似乎不再是两个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疲惫战士,不再是指挥官与精锐下属。
而更像是……两个在无尽轮回与纷乱时空中,偶然驻足、意外重逢的孤独旅人。他们的纽带,超越了眼前的战火与职责,隐约指向某个更久远、更私人、也更沉重的共同原点。他们是彼此镜像中陌生的倒影,又是迷雾中唯一能辨认出对方轮廓的支撑。
面对Cas那几乎不容闪避的、混合着关怀与探究的凝视,尼诺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缓慢地,将烧到滤嘴的烟蒂在栏杆上按熄,那一点红光彻底湮灭。然后,他抬起头,迎向Cas的目光。
他没有惊慌失措的否认,没有激动不已的相认,只是嘴角非常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复杂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沧桑,有被看穿一部分真相后的无奈,更有一种历经无数风雨后对命运的淡淡嘲弄。它不像喜悦的笑,也不像悲伤的笑,而是一种……洞悉了太多秘密与沉重之后,无法简单用情绪概括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仿佛每个字都需要从记忆的深井中艰难打捞,裹挟着井壁冰冷的湿气与沉淀的泥沙:
“Cas……”他轻轻念出战友的名字,像是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性。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从Cas脸上移开,再次投向天台之外,那片吞噬了夕阳、也吞噬了远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他的视线仿佛没有焦点,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看到了无数交错叠加的时间线与破碎的世界残影。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散在风里的嗤笑。
“可我的‘过去’啊……”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Cas,那深色的眼眸在基地冷光下,幽深得如同古井,倒映着Cas关切的脸,也仿佛倒映着无数个他自己的重叠幻影。
“未必就比我们眼前要面对的这片深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要浅薄多少。”
话语落下,余音融入呼啸的风声。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给出了一个充满隐喻、却比直接回答更令人心悸的答案。那答案仿佛一个无底的旋涡,邀请着听者去想象,去揣测,却又深知一旦踏入,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夜色,彻底笼罩了他们。两个身影屹立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一个仍在追问的起点,一个已站在了回忆的深渊边缘。他们之间的沉默,此刻充满了未尽的言语与跨越时空的沉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