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里斯朵夫城第四大区最大的穹顶农贸市场里,空气永远浸泡在一种奇异的复合气味中——刚刚屠宰的泰伦虫肉带着铁锈与紫水晶般的腥甜,远处水产区木卫二冰海巨螯蟹吐出寒冷的咸雾,还有各个摊位上堆成小山的异星香料,它们混合成这座星际粮仓独有的一种丰饶、野蛮而又生机勃勃的呼吸。
摊贩们的叫卖声像是来自无数个世界的语言大杂烩,其间穿插着搬运机器人低沉磁浮的嗡鸣、顾客讨价还价的嘈杂,以及某处现场切割蚁牛排骨时电锯撕开几丁质甲壳的刺耳锐响。阳光透过高达数公里的透明农业立方体天幕洒下,被层层悬空步道和全息广告牌切割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尘埃与细微的水栽培雾粒静静飞舞。
就在这喧腾的市井交响中,那个身影出现了。
他穿过一道光与影的交界,踏入老板娘摊位前的阴影区域。那一瞬间,他周身铠甲上那些繁复精美的纹路——在上一秒阳光直射下还流淌着熔金般耀眼璀璨的线条——骤然转变,化为了一种冷冽、沉静、宛如上好石灰岩中凝结出的水晶质感,细腻而神秘,仿佛将星空微缩镌刻在了甲胄之上。哑光黑的基底吞噬着多余的光线,唯有那些纹路在明暗交替间低语着不凡的工艺与力量。
铠甲本身的线条刚毅而流畅,肩甲吞兽的造型与胸腹处契合人体工学的板块结构,完美融合了中式古典甲胄的威严与未来科技的精密感。罩在外面的那件文武袖丝绸罩袍,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微微拂动,黑袍上以银白与金丝绣制的云龙纹时隐时现,龙身蜿蜒穿梭于祥云之间,在市场的氤氲水汽和斑驳光影里,仿佛拥有了生命。
他的左腰侧,一把唐横刀静静悬挂。刀鞘朴素,但刀柄与同样悬挂在旁的短柄骨朵的握柄一样,皆是那种深邃的哑光黑色金属,毫无反光,却隐隐透着经过千次锻打与握持后形成的温润质感,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嘈杂。右腰处,一支.357口径的大威力左轮安静地躺在枪套中,金属部件保养得极好,偶尔在晃动间泄出一丝冷硬的寒芒。
“你好,请问一下这一斤五花肉怎么卖?”
声音响起,如同磨损过的天鹅绒拂过粗砺的岩石,那份沙哑中透出的磁性,穿过市场的喧嚣,清晰地递到老板娘耳边。
正埋头刷着全息手机、关注着今日虫族期货价格的老板娘,头也没抬,惯性地用带着本地口音的通用语回答:“五花肉一斤2.5块。”她手指划过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心思还在盘算着进货价。
“好的,请帮我打包。”
语调平稳,不容置疑。老板娘这才从屏幕中抬起头。
目光触及来客的刹那,她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激灵,全息手机差点脱手。她瞪大眼睛,张着嘴,一时间忘记了呼吸。不仅是他,周围几个正在挑选肋排或询问价钱的顾客,无论是挽着男友手臂的年轻女子,还是提着菜篮的大叔,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男人们眼中瞬间被那铠甲与武器夺去了所有光彩,女伴不满的娇嗔被彻底无视;孩子们停止了嬉闹,呆呆望着这个仿佛从古老史诗或未来幻梦中走出的身影。
阳光恰好在这时移动了角度,一缕金辉掠过他的肩头。刹那间,那片铠甲上的纹路再次被点燃,迸发出灼目的金色光华,与他罩袍上的金线刺绣交相辉映,宛如神祇披着光辉降临在这充满烟火气的肉摊之前。而当他微微侧身示意打包好的虫肉时,阴影重新覆盖部分甲面,金色褪去,再次沉淀为那种静谧而高贵的水晶灰白。
两枚天晶玉币无声地落在肉摊油腻的合金台面上,它们温润如凝脂,内里仿佛流淌着乳白色的星云,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防伪灵能纹路——这是共和国上层流通的硬通货。老板娘小心翼翼地捧起,脸上堆满敬畏的笑容。与此同时,一架通体哑黑、毫无反光的球形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滑至摊位上方,一道湛蓝色的牵引光束精准落下,将那包价值不菲的泰伦虫族五花肉、以及额外购买的巨型刀虫里脊、几副处理干净的虫族内脏笼子悉数笼罩,稳稳悬浮跟随。尼诺·莱登对老板娘略一点头,转身汇入人流,那架忠诚的无人机如同影子般飘在他身后半米处,光束中的虫肉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穿过充斥着血腥气与粗犷叫卖声的肉类区,空气逐渐变得清新而纷繁。果蔬区是另一番天地。高耸的透明垂直农场柱在眼前林立,各种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果实像宝石般镶嵌在循环营养液中。来自不同宇宙、经过基因调适或自然生长的作物在此争奇斗艳: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卡塔赫纳月亮果、表皮不断变换虹彩的幻影瓜、还有一丛丛如红宝石般剔透的克里斯朵夫本地产“炽心浆果”。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植物汁液的清甜,以及亿万滴露水在人工日照下蒸发形成的湿润气息。顾客多是穿着各色服饰的人类主妇、厨师或家用机器人,讨价还价声比起肉区温和了许多,背景音是循环水系统轻柔的汩汩声。
“尼诺!”
声音清越,像水晶风铃敲击在喧嚣的背景上。尼诺转身,目光穿过几排悬挂着藤蔓类作物的货架,看到了那个正在用力挥手的身影。一袭常见的灰色旅行者斗篷,兜帽松松地搭在脑后,露出陈珞珞那张带着英气与灵秀的脸庞,黑色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她笑容灿烂,眼中映照着果蔬区柔和的人造天光。
就在尼诺嘴角微扬,准备出声回应时,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斗篷身影从陈珞珞侧后方探了出来——陈珞琳。她比姐姐更活泼,挥手幅度更大,斗篷因动作扬起一角,瞬间又被她笑嘻嘻地拉好。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尼诺也能察觉到两人穿着上的“差异”:正如他所知,作为灵媒,她们承受着亚空间能量灌注带来的持续高热。陈珞珞至少还穿着贴身的、带有散热符文的丝质短衫与长裤,而陈珞琳……用她自己的话说,“任何织物都是束缚”,斗篷之下大概只有最基本的、用于导流灵能的活性符文贴片,近乎赤诚。这在灵媒中是极端且罕见的例子,也侧面印证了她天赋的狂野与强大。
三人凑到一处,简短交流了晚宴的准备情况。陈珞珞声音温和,询问尼诺任务是否顺利;陈珞琳则叽叽喳喳地推荐着几种她刚发现的、据说能完美平衡虫肉腥气的香料浆果。就在尼诺点头记下,准备告辞继续采购时,陈珞琳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臂甲(冰凉坚硬的触感与她指尖的高温形成对比),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飞快地说:“头儿,偷偷告诉你,自从上次任务回来,我感觉我姐看你的眼神……嗯哼,绝对有戏!”她眨了眨眼,灵能者特有的、仿佛萦绕着微光星尘的眸子里满是促狭。
尼诺失笑,抬起未持物的左手,曲指在那灵光氤氲的额头上轻轻一敲,铠甲指套与肌肤接触发出微不可查的轻响。“你啊,”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长辈般的温和,“灵能感知别总用在琢磨这些事上。”
看着姐妹俩笑着挥手,重新没入果蔬区斑斓的色彩与人流中——陈珞珞似乎微微红了耳根,步伐加快了些——尼诺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为一丝复杂的怅惘。他下意识地拿起旁边摊位上的一颗“炽心浆果”,鲜红欲滴的果实在他覆甲的手中显得格外脆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多年前那个冲动的决定,那场无法挽回的灾难,姐妹俩故乡在爆炸中化为焦土的景象……她们别无选择,却因他的抉择而颠沛流离,甚至一度成为共和国的追缉对象。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当招安的橄榄枝递来时,她们依旧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一边,选择了这条充满不确定性的道路。
一股尖锐的愧疚与酸楚猝然刺入心脏,与他体内沉睡的灵能产生了不受控的共鸣。
嗡——
一声极其细微、凡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没有光芒,没有巨响,但他手中那颗“炽心浆果”连同周围一小把同款果子,瞬间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极细的、带着清香的红色粉末,从他指缝簌簌飘落,在摊位干净的台面上堆成一个小红点。
尼诺猛地回神。摊位后,那位年轻的人类女摊主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微微发抖。在克里斯朵夫城,利都卡斯的威严深入人心,他们的力量与权柄足以让寻常市民敬畏有加。任何一点情绪波动被误解为愤怒,都足以引发恐慌。
看着女孩惊恐的眼神,尼诺心中那点郁结化为了更深的叹息,为自己又一次的失控,也为这力量无意间造成的压迫感。他松开手掌,让剩余的粉末飘落,声音放得更加低缓柔和,带着清晰的歉意:“抱歉,一时失神。这些……我全买了。”
香料区是农贸市场中气息最浓烈、最富层次感的所在。无数透明或半透明的容器里盛放着来自多元宇宙各个角落的奇异产物:碾碎后能散发星光般冷香的“虚空茴香籽”、触碰空气便会自燃一瞬释放灼热辛气的“龙息辣椒粉”、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变幻色彩的“梦境迷迭香”结晶簇……各种气味交织碰撞,浓烈到几乎有了重量和颜色,形成一股股可见的、微带虹彩的氤氲雾气,在精心调控的气流中缓缓盘旋。光线在这里也变得暧昧,穿过层层雾气和陈列架,在打磨光滑的合金地板和玻璃罐上投下斑斓迷离的光斑。顾客相对稀少,多为专业的厨师或药剂师,安静地甄选、嗅闻,低声与摊主交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尼诺穿行在这片气味的迷宫中,动力甲内置的过滤系统自动调节着吸入空气的浓度,但他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种香料独特的“灵魂”。他停在一个摊位前,指点着几种用于熬煮虫肉高汤的根茎类香料和制作烧烤干料的异星草籽果实。摊主是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人类老者,慢条斯理地称量、研磨、包装,动作一丝不苟。
然而,尼诺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令人垂涎的香料上。他的思绪如同陷入了亚空间乱流,在回忆与情感的漩涡中打转。陈珞珞温暖而含蓄的眼神,像一根细软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若是从前,那个记忆残缺、只知活在当下的“尼诺·莱登”,或许能坦然接受这份清晰的好感。可如今,寻回了部分破碎前世记忆的他,深知自己身上纠缠的“桃花因果”何其复杂,近乎一团理不清、斩不断的孽缘乱麻。
同为利都卡斯、古早以前被自己从背后捅过刀子、更是前世轮回中纠缠不清的恋人——溟泫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她那冰封外表下暗涌的炽烈,是责任,是牵绊,亦是沉重的情债。而更令人头疼的是那位立场敌对的“枪之魔女”叶雪柔,前世的恩怨情仇竟在今生结出如此扭曲的“孽果”,每一次交锋都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刺痛。
“啧。”面甲下,尼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咂舌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绪烦乱如麻。或许老搭档“Cas”那家伙的毒舌评价是对的——在战场上,他是坚不可摧的壁垒、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可一旦涉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个人情感,他就显得笨拙而犹豫,缺陷明显。
更深的阴霾随之袭来。童年记忆的碎片,那些关于所谓“家庭”的冰冷画面,关于那对名义上“父母”的糟糕回忆,像带着倒刺的荆棘,猛然攥紧了他的心脏。一种混合着厌恶、悲哀与孤独的窒息感蔓延开来,让他觉得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蚂蚁正沿着脊柱爬行,钻进铠甲的缝隙,啃噬着他的镇定。
就在这心神剧烈动荡、几乎要被负面情绪淹没的瞬间,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他的正前方。
尼诺下意识地侧身,想从旁边绕过。但那身影同样轻巧地横移一步,再次精准地拦住了去路,姿态带着一种故意的、甚至有些蛮横的执着。
胸中那股本就无处发泄的烦闷之火“噌”地一下被点燃,混杂着被打扰的愠怒。尼诺猛地停下脚步,覆甲的手指微微收紧。但他终究是训练有素的利都卡斯,强行压下了瞬间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隔着面甲,这个动作无人能见——然后,他缓缓抬起了头。
隔着一层光学处理界面,来人的形象清晰地映入眼中。
一头如冰川裂隙般纯净的白色长发,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拂过她毫无瑕疵的脸颊。冰蓝色的瞳孔,像封冻了万载寒渊的宝石,此刻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注视着他。她身上不再是那标志性的、带有寒冰符文的长灵者战袍,而是一身简约的白色休闲服,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力量的身形,让她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凛冽肃杀,多了几分罕见的、近乎柔和的日常气息。气色看起来也比以往好了许多,少了一丝灵能过度消耗后的苍白。
溟泫。
这位在利都卡斯中亦以实力与性情(或称“难搞”)闻名的“疯婆子”兼“冰山美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人声鼎沸却又气味迷离的香料市场中央,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面甲,直视他眼中的错愕。然后,那双冰蓝色的唇瓣微微开合,声音清冷如碎冰相击,却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久违的熟稔语调:“看到人也不知道喊?小枫?”
这个称呼从溟泫口中吐出,带着某种刻意为之的、旧时光的余温,轻轻落在两人之间嘈杂的香料空气里。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尼诺覆甲的心防上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这细微的称呼变化,确实暗示着某种僵持的冰层下,出现了不易察觉的裂隙。
而这道裂隙的由来,要追溯到不久前的某个周末。
那是在尼诺刚从那个九死一生、精神负荷极高的秘密任务中抽身,浑身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与亚空间低语余韵的时候。他罕见地主动拨通了通讯,约见的地点是克里斯朵夫第五大区某个僻静分区的咖啡馆。第五大区以密集的教育与研究机构著称,街道规整,建筑线条理性而冷峻,与第四大区的丰饶喧嚣截然不同。那家咖啡馆就藏在一片仿古地球橡树林的荫蔽下,透明材质的外墙让内部光线通透,却又因树林过滤而显得柔和静谧。
当时的尼诺,穿的正是眼下这身标志性的动力铠甲与文武袖罩袍,仿佛铠甲才是他真正的皮肤。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人造阳光透过橡树叶,在他哑光黑的肩甲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当溟泫推开挂着铃铛的玻璃门,带着一身与咖啡馆暖融格调格格不入的寒气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昔日的“小枫”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盛着黑釉瓷杯的杯沿,侧脸在斑驳光影中显得既熟悉又遥远。
溟泫其实并未抱太大期望。上次不甚愉快的“接触”——尼诺那个以精英灵战兵为模板的分身,在灵能学院的参天古木上惊恐万状、如同受惊考拉般攀附高枝,对着树下步步逼近的她发出变了调的警告——早已在内部小范围流传,进一步固化了关于她“难缠”与“危险”的流言。她几乎预见了又一次尴尬或激烈的对峙。
然而,尼诺抬起头,目光穿过咖啡馆内氤氲的咖啡香气与轻柔的背景音乐,落在她身上。他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戒备或疏离,反而露出一丝极为淡然、仿佛穿透了时光迷雾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林医生。”
“林医生”。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瞬间刺穿了溟泫心中积压的阴霾与不确定。这个称呼……属于更早的纪元,属于他们关系尚且单纯、她以另一种身份陪伴他的年代。它意味着碎片!意味着他可能真的在记忆的迷宫中,打捞起了某些关于“过去”的沉船遗骸。一丝几乎熄灭的希望火苗,在她冰封般的眼底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但这火花燃起得快,被浇灭得也快。尼诺接下来的话,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礼貌性残忍,将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他坦言,即便找回了一些记忆碎片,他对眼前的“溟泫”——这位利都卡斯的长灵者导师、曾对他们小队穷追猛打的追捕者——并无超越战友或旧识的感觉。相反,因着她过去的某些行事方式(他强调是“之前的事”,即追捕时期),他甚至感到些许反感。他的提议直白而决绝:希望双方的关系,就止步于此,划清界限,各自安好。
咖啡馆柔和的音乐、温暖的木质香气、周围低声交谈的顾客……一切宁静的背景瞬间沦为尖锐的布景板。溟泫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实质的寒气从她周身逸散,连手边咖啡的热气都似乎凝滞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就凭这些碎片……你就想否定一切?”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薄冰下的激流,冷冽而危险。“林医生”时期的温和与后来追捕时的决绝,本就是一体的两面,都是为了不同的“目的”。他只见其果,不问其因,就想轻易斩断?
争执不可避免地爆发。溟泫抛弃了惯常的冰冷面具,言辞激烈,甚至引动了周围灵能的细微紊乱,导致咖啡馆的灯光莫名闪烁了几下,引来惊疑的目光。她试图剖白,试图将那些被时间、任务和立场割裂的真相拼凑给他看。而尼诺则像一块顽固的礁石,以沉默或简洁的否定抵挡着汹涌的情感浪潮。那场会面最终在不欢而散的压抑气氛中结束,桌上两杯咖啡早已凉透,如同他们未能弥合的隔阂。
自那以后,生活仿佛回到了既定的轨道,又仿佛彻底偏离。尼诺更加有意识地避免与溟泫产生非必要的交集。任务简报尽量错开,公共场合远远看见便提前绕道,连灵能学院的区域都下意识地避而远之。他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利都卡斯的职责与小队同伴的圈子里,试图用忙碌和新的羁绊,覆盖掉那段不愉快的交谈和随之翻涌起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记忆泡沫。
直到此刻,在这弥漫着千百种奇异气味的香料市场,她再次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带着那句旧日的称呼,仿佛那道未曾真正解决的裂痕,从未被时间覆盖。
“溟泫大导师……”
这个称呼被尼诺重新拾起,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竖在两人之间。他深吸一口气,香料区浓烈复杂的气息涌入面甲,帮助他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杂乱情绪。“您今天也休假?”他问,语气竭力平稳。
溟泫冰蓝色的眼眸微微流转,扫过他身后悬浮的食材,点了点头,白发在香料雾气中仿佛沾染了朦胧的色彩。“是的。”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同时也听说你们死龙小队准备团建,想不请自来。”
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溟泫接下来的话语,却像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穿了尼诺刚刚构筑起来的镇定。
“你就不好奇,”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能量场微妙扰动的程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最近这次九死一生的考核任务,陈珞珞……是谁特意塞进去的吗?”
嗡——
尼诺的脑海中仿佛有根弦猛然崩断。记忆碎片裹挟着腥风血雨扑面而来——那个文明死寂、怪物横行的破碎世界,无处不在的神秘怪物,神出鬼没的敌人,还有几次险死还生的绝境……是的,若非陈珞珞凭借其独特的灵媒感知,奇迹般地定位到他和古安、Cas失散的坐标,她很可能早已成为那片死亡之地永恒的尘埃。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后怕与被算计的暴怒,如同岩浆般从心底轰然冲上头顶,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分寸。
“你!” 尼诺的动作快如闪电,覆甲的右手猛地探出,一把掐住了溟泫纤细的脖颈!那冰冷柔韧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却丝毫无法熄灭他的怒火。他五指收紧,动力甲伺服系统发出低沉的加压声,将她整个人微微提离地面,恶狠狠地逼视着面甲护目镜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嘶声道:“你肯定掺了一脚,对不对?!你明知道那地方有多危险!”
周围几米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香料氤氲的虹彩雾气都为之滞涩。远处隐约的人声和机器嗡鸣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两人之间激烈对撞的能量场引发的细微噼啪声。
溟泫被扼住咽喉,脸上却不见丝毫痛苦或惊恐。她甚至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种扭曲的满足。她未被束缚的左手优雅地抬起,指尖并非去掰扯那钢铁般的手指,而是轻轻点在了尼诺动力甲的手腕连接处。
那一触,并非巨大的力量。
而是极致深寒的浓缩!
“呃——!” 尼诺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无视了动力甲卓越的隔绝防护,顺着被触碰的点瞬间钻入,直抵骨髓!他的右手连同小臂瞬间失去知觉,如同被无形的冰封锁链死死缠住,剧痛伴随着麻痹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溟泫轻盈地落回地面,甚至优雅地抚平了休闲服领口并不存在的褶皱。她看着尼诺捂着瞬间覆盖上淡淡白霜、灵能纹路都黯淡了几分的右手手腕,冰蓝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近乎愉悦的微光。
“陈珞珞那孩子,”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从容,却字字诛心,“心思不纯,对某位长官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且,别忘了,她们是‘阿斯通旺’的幸存者。上面本来就对那段历史,对那些‘流亡者’的后代,存着清理的心思。”她微微偏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只不过,是在某次内部风险评估会议上,‘适时’地提了一嘴,认为实战考核是检验忠诚与能力的‘好机会’。”
她再次向前,这一次几乎与尼诺贴面而立。她微微仰头,凝视着那漆黑护目镜,镜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她自己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双冰眸中毫不掩饰的、近乎贪婪的算计与浓烈的占有欲。
“你觉得,单凭你,保护得了她们?”她的气息冰冷,拂在面甲上,“尼诺·莱登,你连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都一次次失去。你谁也保护不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魔鬼般的诱惑耳语,“不如……和‘恶魔’做个交易?让我介入,至少能保证她们姐妹,在共和国的阴影下,‘平安’地度过一生。如何?”
面甲之下,尼诺的牙关紧咬,下颚线绷得如同岩石。怒火在胸中焚烧,但溟泫的话语却像冰水,浇在了那被寒意侵蚀的理智残骸上。然而,他的回应斩钉截铁,从齿缝中迸出:
“做梦!”
他猛地抬起头,尽管隔着护目镜,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死死锁住溟泫,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如果她们两姐妹,少了哪怕一根汗毛!我也……”
“你没有这个胆子和我们再次翻脸。”
溟泫打断了他,话语精准、冰冷,如同外科医生执刀,划开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表皮,直指最脆弱的软肋。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的顾虑与恐惧。
“你是个聪明人,尼诺。你比谁都清楚,再次公然站在共和国对立面,代价会是什么。”她逐一列举,如同宣读判决书,“卡文、米娜、Cas、还有那个‘古安’……”她顿了顿,让每个名字背后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尼诺心头,“他们所有人,都会因为你的‘冲动’,遭遇最严厉的政治清算,前途尽毁,甚至性命堪忧。那时候,你可就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她说完,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脸上重新恢复了一种近乎玩味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番残酷的交锋只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快了些,却更令人心底发寒,“我这人,口味比较重,喜欢吃辣。待会儿团建,我会自备食材,到你的‘安全屋’去找你。”她特意加重了“安全屋”三个字,暗示着对他所有秘密据点了如指掌。
说完,她不再看尼诺一眼,转身,白色的身影轻盈地融入了香料区斑斓迷离的雾气与光影中,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尼诺僵立在原地,右手腕的寒意尚未完全消退,心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周围喧嚣的市场声浪重新涌入耳中,却显得空洞而遥远。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有几秒。尼诺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激活了内置通讯,连接了陈珞珞的私人频道。他的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急促,不容置疑:
“珞珞,听好。你和珞琳,现在,立刻,马上到‘个人口袋空间’的安全坐标点去找我。重复,立刻!不要问为什么,行动!”
…
“头儿?怎么突然换地址了?”
私人传送信标的光芒在精心布置却难掩简洁实用的客厅中消散,门口传来古安·奥瑞利安带着疑惑的潮汕口音。他并非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厚重如山岳的“W33”型重型动力甲,而是一套深灰色的战术休闲服,勾勒出他原本被装甲掩盖的、精悍结实的身材。他左手提着一个不断鼓动、发出轻微窸窣声的透明生物袋,里面是几十只来自某个海洋星球的“蓝晶鳌虾”,每一只都闪烁着幽蓝的甲壳光泽,长须不安地摆动着。
古安站在门口,略显局促地打量着这个明显属于高级军官规格的居所。房间线条冷硬,以哑光金属和深色复合材料为主,但透过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第四大区农业立方体在夜幕初降时亮起的、如同网格状星图般的连绵灯光。一些带有明显个人风格的痕迹散落着:挂在武器架上的非制式唐横刀与骨朵,墙角立着一个塞满了旧式实体书的小书架,茶几上放着半杯没喝完的能量饮料。
尼诺出现在门口,他身上的铠甲和罩袍还未换下,但面甲已经收起,露出了那张线条分明、此刻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他没有立刻回答古安的问题,只是侧身让出了一个入口,然后朝着开放式厨房的方向,用一种混合着无奈、恼火和一丝认命的语气,低声嘟囔道:
“……这娘们要求的。”
古安顺着尼诺示意的方向望去。
只见原本属于尼诺的、设备齐全但显然不常开火的开放式厨房里,此刻正亮着温暖的顶灯。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站在灶台前,背对着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休闲服,但外面滑稽地系着一条显然是刚从尼诺某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与她的气质形成荒诞的对比)。一头冰瀑般的白发简单地用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筷子挽成了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
溟泫——那位在利都卡斯内部令人敬畏又头疼的“冰山大导师”——正拿着锅铲,动作算不上娴熟但异常认真地在翻炒着什么。平底锅里,某种切碎的异星辣椒和深紫色的香料正在热油中滋滋作响,爆发出一种尖锐而诱人的复合辛香,其中夹杂着明显的、她口中偏好的“辣”味,与蓝晶鳌虾袋子里散发的淡淡海腥气、以及尼诺之前购买的虫肉隐约的血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团建”前奏。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溟泫微微侧过头。暖色的灯光洒在她轮廓优美的侧脸上,减弱了几分平日的冰寒,却让那冰蓝色的眼眸在烟火气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她的脸颊似乎因炉火的热度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或许是错觉),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
古安看清楚厨房里的人是谁后,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吞咽了一口唾沫,原本轻松的神情瞬间被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声音都低了八度:
“长…长官好!我…我不知道您也在。” 他提着虾袋子的手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溟泫却仿佛没注意到古安的拘谨,或者说毫不在意。她随意地挥了挥没拿锅铲的那只手,几滴油星差点溅到围裙上。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锅里,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嗯。听说你们小队今天团建,我正好有空,想着也来参与一下,顺便考察考察基层士兵的业余生活情况。” 她顿了顿,用锅铲轻轻敲了敲锅边,“别站在门口了,进来吧。虾是活的?放水池里先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