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第一次见到何瑞时,窗外的梧桐树正绿得发亮。
随机座位调整的结果公布后,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抱着书包,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她穿着干净的浅蓝色校服,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边角,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气。
“你、你好。”何瑞小声说,眼睛不敢直视秋光。
秋光愣住了。女孩的脸颊上有几粒小小的雀斑,鼻尖微微翘起,说话时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他突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
“我叫秋光。”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数学老师正在讲解上周的月考试卷。秋光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满分,全班唯一。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何瑞偷偷瞥来的、亮晶晶的眼神。
下课铃响起时,何瑞终于转过头,完整地看向他。
“那道几何题,你是怎么想到辅助线要那样画的?”她问,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
秋光从抽屉里抽出草稿纸,开始讲解。他的手指在纸面上移动,何瑞的脸越凑越近。她的睫毛很长,在午后的阳光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的默契。
早晨,何瑞会在秋光的桌兜里放一颗水果糖。桃子味的,粉色的糖纸被她细心抚平。秋光则会提前到教室,用纸巾把两人的桌椅都擦一遍。
午饭时间,他们端着餐盘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
“你喜欢徐志摩吗?”何瑞突然问,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秋光摇头:“没怎么读过。”
“那我借你。”第二天,何瑞带来一本泛黄的诗集。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翻动时会有细碎的响声。
他们一起读《再别康桥》。何瑞轻声念着,秋光看着她开合的嘴唇,突然理解了诗里那些矫情的句子。
放学后的操场,何瑞拿出跳绳。
“比赛吗?”她挑衅地扬起下巴。
秋光接过绳子。他的身体从小就不算强壮,跳到七十几个就开始喘气。何瑞在旁边数数,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八十九、九十——加油啊秋光!”
他终于跳到一百零三,瘫坐在塑胶跑道上。何瑞笑着递来水瓶,眼睛亮晶晶的。
那段日子,秋光几乎忘记了初三的筛选考试。
几乎。
第一次月考后的第二个月,成绩单发下来了。
秋光盯着纸面上的数字——班级第十八名。数学只有七十六分。他听见周围响起压低的议论声,感觉到那些曾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正悄然散去。
何瑞考了第五名。她拿着成绩单,眉头微微皱起。
“这次题目有点难。”秋光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何瑞点点头,没说话。她低头整理书包,把文具一件件收好。动作很慢,慢得让秋光觉得时间被拉长了。
第二天,何瑞没有在桌兜里放糖。
第三天,秋光讲解一道物理题时,何瑞说:“不用了,我去问学习委员。”
她的声音很礼貌,礼貌得像在对待陌生人。
秋光坐在座位上,看着何瑞走向教室前排。学习委员是个戴眼镜的男生,上次考试全班第二。周围总是围着人,他是那种“天才选手”中的一员。
何瑞弯下腰听讲解,马尾辫滑到肩侧。她笑了,和当初听秋光讲解时一样的笑容。
秋光转过头,看向窗外。梧桐叶子开始泛黄了。
他想起了六岁那年,在医院输液时认识的一个男孩。男孩说:“我爸爸说,不够强的男生都会被变成女孩。”
当时的秋光吓哭了。护士赶来安慰他,说那是骗小孩的玩笑。
现在他知道,那不是玩笑。
晚上回家,秋光翻开习题册。他盯着密密麻麻的公式,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这种疲惫不是困倦,而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无力感。
他想起第一次考满分时,数学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保持下去,你很有希望。”
希望。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像个陷阱。
秋光还是去找了何瑞。在放学后的走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问得直白,声音有点抖。
何瑞停下脚步。她穿着秋季校服外套,袖口露出一点白色内衬。她的手指又绞在一起了,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没有。”她说,眼睛看着地面,“只是……快初三了。”
“所以呢?”
“所以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何瑞终于抬起头,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秋光感到陌生,“我妈妈说,要和能通过筛选的人做朋友。”
秋光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何瑞咬了咬嘴唇,继续说:“秋光,你很努力,我知道。但是……”
她没有说完。但是后面的内容,两个人都明白。
筛选考试只有10%的通过率。90%的男生会在十五岁那年,被送进天正集团的矫正学校,从生理到心理彻底变成女性。
在这个社会,优秀的男性才是“男人”。剩下的,会成为服务于他们的“女性”。
“我明白了。”秋光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裂的泥土。
何瑞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她的马尾辫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秋光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和李明一起偷拔邻居地里的萝卜。两个小屁孩抱着赃物疯狂逃跑,笑得喘不过气。被抓住后,李明的爸爸揍了他一顿,秋光的妈妈则边道歉边掉眼泪。
那时候多简单啊。犯错,受罚,哭一场,第二天还是照常一起上学。
现在犯错的结果,是失去作为“秋光”的资格。
周末,李明来找秋光打游戏。
李明是个粗线条的家伙,留着刺猬般的短发,校服领子总是不整齐。他瘫在秋光家的沙发上,手柄按得噼啪响。
“你看新闻了吗?”李明突然说,“天正集团又建了新校区,在郊区,听说跟度假村似的。”
电视屏幕上,游戏角色因为分心被打死了。Game Over的字样跳动闪烁。
秋光放下手柄:“你还有心情关注这个?”
“不然呢?整天哭丧着脸?”李明咧咧嘴,笑容有点勉强,“我爸说了,要是真被送进去,就当重新投胎。反正他们管吃管住,还教手艺。”
“你想得真开。”
“想不开能怎样?”李明盯着重启的游戏画面,“我成绩比你差多了,班级后十名常客。我早就认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游戏背景音乐在响。欢快的像素音乐,和此刻的气氛格格不入。
秋光突然说:“何瑞不理我了。”
“哦。”李明反应很平淡,“正常。女生都这样,特别是成绩好的。她们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未来?”
“对啊。”李明终于通关了,他把手柄扔到一边,“通过筛选的男生,以后就是人上人。跟这些人搞好关系,等他们长大了,还能去给他们当秘书、当助理,总比普通工作强。”
他说得很直白,直白得残忍。
秋光想起何瑞妈妈的话——“要和能通过筛选的人做朋友”。原来这不是何瑞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普遍的生存策略。
“不公平。”秋光低声说。
李明笑了,拍拍他的肩:“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你小时候总生病,我壮得跟牛似的,这公平吗?你数学好,我语文好,这公平吗?”
“那不一样——”
“一样的。”李明打断他,“只是这次的结果,比较难接受而已。”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秋光看出去,几个小男孩在楼下追逐打闹。他们大概七八岁,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或者知道,但还不懂。
“拼一把吧。”李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还有半年,说不定有奇迹呢?咱俩都考上,然后继续做兄弟。考不上……那就做姐妹呗。”
他说得轻松,但秋光看见他握紧的拳头,指节都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