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着
筛选考试的前一晚,秋光失眠了。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线。他盯着天花板,仿佛上面有很多羊,数着数着,一只,两只,三只……数到第三十七只时,他放弃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凌晨两点。
班级群里很安静,平时这时候总有人在闲聊。今晚所有人都沉默了,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秋光点开和李明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晚上十点发的:“睡了,明天见。”
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说什么呢?加油?别紧张?这些废话改变不了什么。
他转而点开何瑞的聊天窗口。上次对话停留在三个月前,何瑞问他一道化学题。他详细解答了,何回复了“谢谢”,加上一个微笑表情。
从此再没联系。
秋光的手指悬在屏幕上。他想说点什么,什么都好。但最终只是关掉了手机。
闭上眼睛,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何瑞的场景。她抱着书包坐到他旁边,小声说“你好”,脸颊泛红。想起他们一起读诗,跳绳,在食堂分享同一份布丁。
那些瞬间像散落的珍珠,在记忆里闪着温润的光。
而现在,他要带着这些记忆,走向未知的明天。
考场设在市立第一中学。这所学校的升学率最高,每年通过筛选的人数也最多。
秋光和李明在校门口碰头。李明穿了件崭新的衬衫,领口熨得笔挺,但头发还是一如既往地乱翘。
“你**你穿的?”秋光问。
“不然呢?”李明扯了扯领子,“她说这是‘最后的体面’。”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得有点疯狂,引得周围考生侧目。
“走吧。”秋光深吸一口气”李明跟了上来
教学楼前拉着红色横幅:“公平筛选,择优培育”。字是烫金的,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秋光在人群中看见了何瑞。她站在楼梯口,正在和几个女生说话。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丸子头,露出纤细的脖颈。阳光照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似乎感应到目光,何瑞转过头。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秋光看见了很多东西。怜悯,歉意,遗憾,还有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何瑞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移开了视线。
她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秋光需要很久以后才能完全理解。
“别看了。”李明碰碰他的胳膊,“进去吧。”
考场里冷气开得很足。秋光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桌面光滑如镜,映出他模糊的脸。
监考老师开始分发试卷。纸张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秋光接过试卷,扫了一眼题目。数学,物理,化学,逻辑推理,心理评估……厚厚一沓,要在六小时内完成。
他拿起笔,在第一页写下名字:秋光。
这两个字他写过成千上万遍。但这一次,笔尖格外沉重。
大约六小时后,秋光走出考场。
夕阳西斜,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教学楼前,看着考生们涌出来。有人欢呼,有人哭泣,有人面无表情。
李明从后面揽住他的肩:“完了。”
“怎么样?”
不知道。”李明耸耸肩,“题目做完了,对不对就听天由命了。”
他们随着人流往外走。校门外挤满了家长,一张张脸上写满焦虑和期待。有个母亲抱住儿子大哭,不知道是因为喜悦还是恐惧。
秋光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他们说好了不来,怕增加压力。
也好,他想。这样就不用当场面对结果。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明突然说:“如果真要去那什么矫正学校,咱俩申请住一间宿舍吧。”
“为什么?”
“我怕生啊。”李明靠着车窗,玻璃映出他疲惫的脸,“而且你爱干净,可以帮我收拾。”
秋光笑了:“想得美。”
但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没那么慌了。
等待成绩的一周,秋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疯狂地打游戏,从早到晚。屏幕光在黑暗中闪烁,枪炮声、厮杀声填满耳膜。累了就睡,醒了继续。饿了点外卖,包装盒堆在墙角,越堆越高。
母亲来敲过几次门,他都说“没事”。
第四天,李明闯了进来。他拎着一袋啤酒,还有烤串。
“你特么要发霉了。”李明踢开地上的杂物,清出一块空地。
两人坐在地板上,对着电脑屏幕喝酒。游戏角色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我昨晚做了个梦。”李明咬下一口烤肉,含糊地说,“梦见我们都通过了,然后去高中报道。结果发现高中也要筛选,通不过的变成狗。”
秋光噗嗤笑了,啤酒差点喷出来。
“你笑什么,很恐怖的好吗?”李明也笑了,“我变成一条金毛,你变成吉娃娃,何瑞牵着我遛弯。”
笑着笑着,两人都沉默了。
秋光盯着啤酒罐上的水珠:“你说,矫正学校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宣传册上看着挺漂亮,花园洋房,图书馆,健身房。”李明顿了顿,“但谁知道里面真正什么样。”
“会疼吗?手术。”
“听说全麻,睡一觉就好了。”李明举起啤酒罐,“来,敬我们即将离去的二弟。”
秋光和他碰杯。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其实我查过资料。”秋光轻声说,“天正集团有国家背景,矫正学校不只是教你怎么当女人,还会根据特长分配培训。文书、护理、家政、艺术……好像还能选。”
“你想选什么?”
“不知道。”秋光摇头,“没想过真的会去。”
但现在,他必须开始想了。
·
成绩公布日,秋光和李明约在网吧查分。
他们开了相邻的机器,登录教育部网站。输入考号时,秋光的手指在颤抖。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像几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红色的数字跳了出来:综合排名,全市第78%。
下面有一行小字:“未达到保留资格标准,请于三日内前往指定地点报到。”
秋光盯着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听见旁边李明骂了句卧槽,然后是椅子被踢开的声音。
“78%,我特么78%!”李明抓着头发,“你多少?”
秋光说不出话,只是把屏幕转向他。
79%。
差了1%,但结果一样。都在那90%里。
两人沉默地对视。网吧里喧嚣依旧,键盘敲击声、游戏音效、玩家的叫骂混成一片。那些声音隔着层膜,听不真切。
“走吧。”李明先站起来,“回家收拾东西。”
秋光关掉电脑。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走出网吧时,阳光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世界照常运转,不会因为两个少年的命运转折而停顿。
在秋光家楼下,他们停下脚步。
“明天见。”李明说,声音有点哑。
“明天见。”
秋光上楼,开门。母亲坐在客厅里,眼睛红肿。父亲站在窗边抽烟——他戒烟十年了。
“结果出来了?”母亲问,声音颤抖。
秋光点头。
母亲捂住脸,肩膀抽动。父亲掐灭烟头,走过来拍了拍秋光的肩。很用力,一下,两下。
“没事。”父亲说,声音哽住了,“没事的。”
那天晚上,秋光收拾行李。衣服,书,几件小玩意。他把何瑞送的那本徐志摩诗集也装了进去,又拿出来,又装进去。最后还是留下了。
凌晨一点,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作为“秋光”的人生,到今晚为止。
·
第二天早上九点,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两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人,一男一女。他们出示了证件,表情礼貌而疏离。
“秋光同学,请跟我们走。”女性说,声音温和但不容置疑。
母亲抓住秋光的手,眼泪不停往下掉。父亲搂着她的肩,对秋光点点头:“去吧,儿子。”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重。
秋光拎起行李箱,跟着工作人员下楼。黑色商务车停在路边,车窗贴着深色膜。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站在阳台上,母亲在挥手,父亲站得笔直。
车子发动,驶离熟悉的街道。秋光靠着车窗,看外面的世界倒退。学校,常去的书店,和李明打过架的巷子口……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不是普通医院,门口没有红十字标志,只有“天正医疗中心”几个银色大字。
李明已经在了,身边同样站着穿制服的人。他看见秋光,扯出个难看的笑容。
“兄弟一场,最后一起上个厕所?”李明说。
工作人员没有阻止。他们走进卫生间,站在小便池前。这个寻常的动作,今天是最后一次。
“再见啦,老伙计。”李明对着空气说。
秋光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下来。
再睁眼时,工作人员已经在敲门。时间到了。
他们被带往不同的楼层。秋光走进一间纯白的房间,里面有张手术床。护士让他换上病号服,躺上去。
“会打麻药,睡一觉就好了。”护士说,语气像在安慰小孩子。
秋光看着她。护士三十岁左右,眉眼温柔。他想,她是不是也曾经是个男孩?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个时刻?
但他没有问。
麻醉面罩扣下来,冰凉的气息涌入鼻腔。秋光想起何瑞的脸,想起李明偷萝卜的背影,想起母亲做的蛋炒饭,父亲教他骑自行车的手。
黑暗慢慢地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