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春天。
那天下午,他在操场边的沙坑里挖战壕。手指插进潮湿的沙土,挖出弯曲的通道,用小石子垒出堡垒。几个男孩围在旁边看,没人敢加入——李明是班里出了名的小霸王,他的“工程”不容他人染指。
“明哥,要帮忙吗?”一个瘦小的男孩怯生生地问。
李明头也不抬:“不用。你去放哨,老师来了吱一声。”
男孩如获大赦,跑到滑梯上蹲守。这就是李明在班级里的地位:他不是最大的孩子,也不是最强壮的,但有一种天然的号召力。或许是因为他打架从不退缩,或许是因为他总能把游戏玩出新花样,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不在乎老师的批评,不在乎成绩单上的红字,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这种不在乎,在七岁孩子眼中成了某种酷炫的标志。
放学铃声响起时,李明的战壕已经初具规模。他满意地拍拍手上的沙土,抬头看见数学老师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刚批改完的试卷。
“李明,过来一下。”
周围的男孩们瞬间散开,生怕被牵连。李明慢吞吞走过去,校服裤腿上还沾着沙子。
老师把试卷递给他。鲜红的“42”分刺眼地印在右上角。
“知道错在哪吗?”老师问。
李明瞥了一眼试卷:“不会做。”
“不是不会做,是你根本没听课。”老师叹气,“你爸爸上次家长会说了,再不及格就要揍你。”
“揍呗。”李明耸耸肩,“他又不是没揍过。”
老师看着他,眼神复杂。那眼神李明后来见得多了:惋惜,无奈,还有一丝不解——这么聪明的孩子,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学习?
但七岁的李明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学习很无聊,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念经很无聊,写那些永远算不对的应用题很无聊。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鸟窝、把鞭炮塞进空易拉罐里看它飞多高……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书本上?
他接过试卷,随手折成纸飞机,在老师错愕的目光中用力一掷。纸飞机划过弧线,撞在教室门上,滑落在地。
“明天我让爸爸签字。”李明说,然后转身跑向校门。
那不是叛逆,至少不完全是。那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对规则的本能抗拒,对自由的无尽渴望。
李明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三层自建房,外墙贴着早已过时的白色瓷砖,有些已经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一楼是父亲开的五金店,卷帘门上贴着褪色的“诚信经营”字样。二楼住人,三楼堆放杂物。
推开家门时,李明闻到了炒菜的油烟味。母亲在厨房忙碌,抽油烟机轰轰作响。父亲坐在客厅看新闻,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试卷呢?”父亲头也不回。
李明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纸飞机,小心展开,递过去。
父亲盯着那个“42”分看了很久。久到李明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皮带抽在身上的灼痛,他已经熟悉了。但这次,父亲只是把试卷放在茶几上,又点了一支烟。
“你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吗?”父亲突然问。
李明摇头。
“在田里插秧。从早上五点干到晚上七点,腰都快断了。”父亲吐出一口烟圈,“那时候我想,等我有了儿子,一定让他好好读书,坐办公室,吹空调,不用像我一样累死累活。”
他转过头,看着李明:“可你呢?给你创造了条件,你偏不要。”
李明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看见父亲眼角的皱纹,看见他手上洗不掉的油污,看见他鬓角新长的白发。
“对不起。”他小声说。
父亲摆摆手:“对不起有屁用。吃饭吧。”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母亲不停给李明夹菜,欲言又止。父亲一言不发,只是喝酒。李明低头扒饭,第一次觉得米饭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晚上,他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间父母的低语。
“要不送他去补习班?”母亲说。
“补什么?他心根本不在学习上。”父亲的声音很疲惫,“随他吧,能混个初中毕业就行。去读矫正学校以后来店里帮忙,饿不死。”
李明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他想起白天的纸飞机,想起它在空中滑翔的样子。那么自由,那么轻。可最终还是要落地。
也许他就是那架纸飞机。再怎么飞,也飞不出这条巷子。
但李明很快就忘了那晚的伤感。孩子就是这样,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像他这样大大咧咧的孩子。
第二天,他又恢复了小霸王的做派。课间带着一群“小弟”在走廊横冲直撞,体育课抢最好的篮球,放学后第一个冲出校门。他的刺猬头永远乱翘,校服领子永远不整齐,脸上永远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
老师们拿他没办法。批评他,他点头认错,转头就忘;罚站,他站着也能睡着;叫家长,父亲来了就是一顿打,打完他还是老样子。
“这孩子不坏,就是心思不在正道上。”班主任这样评价。
确实,李明不坏。他不欺负弱小——事实上,他看不惯欺负人的行为。有一次,班里一个胖男孩的午餐费被高年级学生抢了,李明听说后,单枪匹马找上门,硬是把钱要了回来。代价是眼角青了一块,回家又挨了顿揍。
“你逞什么能?”父亲边给他涂药酒边骂。
“他们不对。”李明龇牙咧嘴地说。
“不对的人多了,你管得过来吗?”
“看见了就管。”
父亲看着他,眼神里有种李明读不懂的东西。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随你吧。别被打死就行。”
这就是李明的正义观:简单,直接,近乎鲁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人多欺负人少就是错,恃强凌弱就是错。这种观念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更像是一种本能。
而正是这种本能,改变了他和另一个男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