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秋光那天,是个星期六的下午。
李明和几个伙伴在社区公园玩。公园里有片充气城堡区域,周末总是挤满了孩子。他们最喜欢的项目是“气垫床”——一块巨大的充气垫子搭建的城堡,孩子们可以在上面奔跑、翻滚、互相推搡。
李明是这里的常客。他擅长在软绵绵的垫子上保持平衡,能在其他孩子摔倒时稳稳站立。这让他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就像武侠小说里的轻功高手。
那天人特别多。尖叫声、笑声、家长的吆喝声混成一片。李明刚完成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骚动。
他抬起头,看见五六个男孩围成一圈,中间好像有人。推搡的动作,骂声,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人被推倒了。
李明皱起眉。他讨厌这种围殴的场面。正准备移开视线,却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孩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嘴唇在发抖。男孩的个子很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瘦弱。他试图爬起来,又被推回去。
“道歉!听见没有!”一个高个子男孩吼着。
“对、对不起……”小个子男孩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大点声!”
“对不起!”
周围响起哄笑声。有人踢了他的腿一下,不重,但带着侮辱的意味,还有几个男孩在掐他的肉,很快小个子男孩的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
李明感到一股火气往上冒。他分开人群挤进去,刺猬头在阳光下根根竖起。
“干嘛呢?”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几个男孩转过头。领头的高个子认识李明——这个社区的孩子圈里,李明算是个有名人物。
“不关你事,李明。”高个子说,“他活该。”
“怎么活该了?”
“他在垫子上乱跑,把我弟弟撞倒了,手都划破了。”高个子拉过一个更小的男孩,手臂上确实有道细细的血痕。
李明看向地上的男孩。他蜷缩着,肩膀在发抖,眼睛红红的。
“我不是故意的……”男孩小声说,“我真的不是……”
“听见没?他说不是故意的。”李明对高个子说。
“那又怎样?受伤的是我弟!”
“所以你们五个人打一个?”李明双手插兜,站姿松松垮垮,但眼神很锐利,“人多欺负人少,很光荣?”
周围安静下来。其他孩子看着这场对峙,有些紧张,有些兴奋。
高个子脸红了:“你想怎样?”
“让他好好道个歉,然后各回各家。”李明说,“或者,你们跟我打一架。”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平淡,仿佛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但了解李明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气氛僵持了几秒。高个子看看李明,又看看自己的“队友”——那几个男孩已经有些退缩了。李明打架不要命是出了名的。
“算你狠。”高个子最后说,拉起弟弟,“我们走。”
人群散去。气垫床上又恢复了喧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李明这才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男孩。
“没事吧?”
男孩点点头,慢慢坐起来。
“谢谢。”男孩小声说。
“他们经常欺负你?”
男孩摇头:“第一次……我今天第一次来这里玩。”
李明注意到他的衣服很整洁,白衬衫一尘不染,和周围那些满身灰尘的孩子格格不入。他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你叫什么?”
“秋光。秋天的秋,光芒的光。”
“李明。”李明在他旁边坐下,“刚才那人说你撞了他弟,真的?”
秋光的肩膀又缩了一下:“……嗯。我在跑的时候,没注意前面有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就道歉啊,好好道歉不就行了?”
“我道歉了。”秋光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他们说不够……说我态度不好……”
李明看着他。秋光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鼻子微微发红。他不是那种会讨人喜欢的长相,太瘦弱,太苍白,眼神里总有股怕生的味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明觉得他不该被那样对待。
“听着。”李明说,语气是自己都意外的认真,“既然你不是故意的,也道歉了,那就够了。他们没有权利让你承担超出你范围内的罪行。”
秋光抬起头,眼睛都睁大了。
“罪行?”
“对。”李明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试图组织语言,“就像……如果你不小心弄坏了别人的玩具,应该赔。但如果你不是故意的,赔了,道歉了,事情就该结束了。他们不能因为你不小心,就认定你是坏人,然后一直欺负你。”
他说得有点乱,但秋光听懂了。男孩的嘴唇在颤抖,然后,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大哭,是无声的流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气垫床上,很快被海绵吸收。
李明慌了。他见过各种哭法:被打疼了哇哇大哭,耍赖时干嚎,委屈时抽泣……但没见过这样安静的、仿佛从很深的地方涌出来的眼泪。
“喂,你别哭啊……”他手忙脚乱,“我说错什么了?”
秋光摇头,用手背擦眼睛,但眼泪止不住。
“没人……没人跟我说过这些。”他抽噎着,“他们都说,我做错了事,活该被骂,活该没朋友……连我妈都说,要我小心点,别给人家添麻烦……”
李明愣住了。他想起自己挨打时,父亲虽然生气,但总会说“下次注意就行”;想起他闯祸后,母亲一边骂他一边给他做好吃的。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是被人爱着的,哪怕方式很粗糙。
但眼前这个男孩,好像连这份粗糙的爱都没得到过。
“那是他们不对。”李明说,声音比平时温和了很多,“偿还自己的罪行后,谁都有被原谅的权利。这话是我爸说的——虽然他总是揍我,但这句话我觉得有道理。”
秋光终于停止了哭泣。他缓缓地起身,动作很小心。
“你爸爸……很好。”
“好个屁,老揍我。”李明咧嘴笑了,“不过有时候,他说的话还挺像那么回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气垫床另一头,孩子们在玩“大逃杀”,尖叫着互相追逐。阳光很好,天空湛蓝,云朵像棉花糖。
“要一起玩吗?”李明突然问。
秋光惊讶地看着他:“……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李明站起来,伸手拉他,“不过你得把眼镜摘了,不然待会飞出去就找不到了。”
秋光犹豫了一下,把眼镜小心地放在气垫床边缘,用鞋子压住。然后他站起来,比李明矮了半个头。
“规则很简单。”李明说,“不能站着不动,要一直跑。被人推倒就算输,最后站着的人赢。懂了?”
秋光点头,表情认真得像要参加考试。
“那——开始!”
李明率先跑起来。秋光愣了一秒,然后跟上。起初他跑得很笨拙,在软垫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但慢慢地,他找到了节奏,脚步变得轻盈。
一个胖男孩朝他们冲过来。李明侧身躲开,顺手推了对方一把。胖男孩惊呼着倒下,滚了好几圈。
秋光瞪大了眼睛。
“别发呆!”李明喊,“注意左边!”
秋光转头,看见另一个孩子扑过来。他下意识地蹲下,对方从他头顶飞了过去,摔在垫子上。
“漂亮!”李明大笑。
那天下午,他们玩了很久。秋光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也能笑着推倒别人。他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一直上扬着。
结束时,两人瘫在气垫床上喘气。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镶着金边。
“我赢了三次。”秋光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
“我赢了七次。”李明得意地说,“不过你第一次玩,不错了。”
秋光笑了。那是李明第一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不是礼貌性的嘴角上扬,而是眼睛弯起来,露出一点点牙齿,整张脸都在发光的笑容。
“谢谢。”秋光又说了一遍,但这次的意思不一样了。
“谢什么,玩游戏而已。”李明爬起来,“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少废话,走。”
、两人爬下气垫床,穿上鞋子。秋光的鞋是白色的运动鞋,一尘不染;李明的鞋是黑色的,鞋头已经开胶。
他们并排走在社区的小路上。秋光住在另一片区域,那里都是新建的商品房,干净整洁,绿化很好。和李明家嘈杂的巷子完全不同。
“你明天还来玩吗?”快到秋光家楼下时,李明问。
秋光犹豫了一下:“我……我妈妈可能不让我出来。她说周末应该在家学习。”
“学习?”李明皱眉,“学什么?”
“奥数,英语,还有钢琴。”秋光小声说,“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妈妈说要把时间用在有用的地方。”
李明不懂什么是“有用的地方”。对他来说,能在阳光下奔跑,和朋友一起大笑,就是最有用的时光。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那下次见。”
“下次是什么时候?”
“总会有下次的。”李明拍拍他的肩,“学校见——你在哪个学校?”
“xx二小,四年级三班。”
“巧了,我四班,隔壁。”李明笑了,“明天课间找你玩。”
秋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真的?”
“骗你干嘛。”
电梯来了。秋光走进去,转过身,朝李明挥手。电梯门缓缓关闭,那张苍白的、带着笑容的脸消失在金属门后。
李明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刺猬头在余晖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天晚上,父亲又问他作业的事。
“明天再做。”李明说,然后突然问,“爸,如果有人不是故意做错事,但所有人都怪他,怎么办?”
父亲从报纸后面抬起头:“你小子闯什么祸了?”
“不是我,是一个……朋友。”
“朋友?”父亲放下报纸,“你交新朋友了?”
“嗯。他叫秋光,身体不好,但人不错。”李明顿了顿,“今天有人欺负他,我帮了他。”
父亲看着他,很久没说话。最后,他点了支烟,慢慢说:“如果是真朋友,就站在他那边。这个世界,对错有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在哪边。”
李明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父亲补充,“别光想着帮别人打架,自己的事也上点心。下周月考,再不及格,皮带伺候。”
“晓得了晓得了。”李明嘟囔着回了房间。
他躺在床上,想起秋光摘掉眼镜后那双有点茫然的眼睛,想起他在气垫床上踉跄奔跑的样子,想起他最后那个笑容。
“朋友。”李明小声重复这个词,然后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在学校,李明果然去找秋光了。
课间十分钟,四班教室门口。李明大大咧咧地靠在门框上,朝里面喊:“秋光!出来玩!”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秋光正在座位上写作业,闻声抬起头,脸一下子红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差点碰倒水杯。
“那、那是谁?”同桌小声问。
“我朋友。”秋光说,声音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他们一起去了操场。李明教秋光玩弹珠,这是他擅长的游戏之一。秋光的手指很灵活,但缺乏力道,玻璃珠总是滚不远。
“手腕要用劲,像这样。”李明示范,一颗珠子精准地撞上远处的目标。
秋光试了几次,终于掌握要领。两颗玻璃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中了!”他兴奋地说。
李明咧嘴笑:“不错嘛,学霸学这个也挺快。”
“我不是学霸……”秋光小声说,“我数学还行,但体育很差,也不会交朋友。”
“朋友有什么会不会的。”李明蹲在地上,继续摆弄弹珠,“合得来就是朋友,合不来就不是。简单得很。”
秋光看着他。李明蹲着的姿势很随意,校服裤腿挽到小腿,露出结实的脚踝。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眉毛很浓,鼻梁挺直。和秋光见过的所有男孩都不一样——他们要么太文弱,要么太粗鲁。李明在中间某个位置:粗糙,但有温度。
“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做朋友?”秋光突然问。
李明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为什么?想交就交了啊。”
“可是我……我身体不好,不能跑不能跳,还经常请假去医院。和我玩很没意思吧?”
“谁说的。”李明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你昨天在气垫床上不是玩得挺好?再说了,朋友又不是非得一起疯。一起写作业也行啊——虽然我不爱写,但你可以教我。”
秋光愣住了:“我……教你?”
“对啊,你不是数学好吗?”李明理所当然地说,“下次考试前你给我补补课,我保证不打瞌睡。”
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交易:我保护你不被欺负,你教我数学。各取所需,童叟无欺。
秋光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好。”
从那以后,他们成了固定组合。课间一起玩,放学一起走,周末偶尔能约出来——秋光要过母亲那关不容易,但李明总有办法。他会跑到秋光家楼下,朝窗户喊:“阿姨!我带秋光去公园晒太阳!医生说的,多晒太阳对身体好!”
秋光的母亲从窗户探出头,看着楼下那个刺猬头男孩。他站得笔直,笑容灿烂,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最终,她总会妥协:“六点前回来!”
“保证完成任务!”李明敬了个不标准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