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秋光月和李明雅在校园里散步。
九月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过人工湖面,荡起细碎的涟漪。湖边有长椅,几个女孩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只是发呆。
“你觉得她说的对吗?”李明雅突然问,“关于价值那些话。”
秋光月想了想:“一半对吧。社会确实需要分工,但……不该用这种方式决定分工。”
“我听说过好像和军方的研究有关。”李明雅踢开脚边的小石子,“一个姓柳的。”
“可能吧,不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她们走到一片小花园。秋千架空着,在风里轻轻摇晃。秋光月坐上去,脚尖点地,让秋千微微摆动。
小时候他也爱玩秋千。那时候李明总是推得太高,害他吓得尖叫。母亲会从厨房窗口探出头喊:“小心点!”
那些记忆还在,只是蒙上了一层雾。
“其实我在想,”秋光月慢慢说,“如果必须当女孩子,那我要当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李明雅在旁边坐下:“什么样的?”
“不知道。”秋光月诚实地说,“但至少,不要当个只会哭的女孩子。”
她想起手术后的第一周,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然后某天清晨,她看着镜子里红肿的眼睛,突然觉得厌倦了。
哭改变不了什么。从来都不能。
“我要学东西。”秋光月说,声音比刚才坚定,“不管是什么方向,我要学得很好。这样以后……至少能有点选择权。”
李明雅看着她,很久,然后笑了。
“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以前解数学题的时候。”她说,“那种‘我一定要做出来’的表情。”
“有吗?”
“有。”李明雅也坐上另一个秋千,“那我也要好好学。咱们比比看,谁先当上优秀学员?”
“好啊。”
秋千轻轻晃着,两个女孩的影子在地上交叠。远处传来上课铃声,但她们没急着起身。
“光月。”李明雅突然叫她的新名字。
“嗯?”
“如果……如果以后我们被分到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方,也要保持联系。好吗?”
秋光月转头看她。李明雅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得有点傻气。
“当然。”秋光月说,“我们无论是兄弟还是姐妹都会在一起的。”
这个句子说出口时,心里某个地方轻轻落定了。
·
晚饭后是心理咨询时间,自愿参加。秋光月去了,李明雅说要去健身房。
咨询室很温馨,暖黄色的灯光,柔软的沙发,桌上放着薰衣草香薰。咨询师是个中年女性,姓王,说话声音很轻柔。
“这周感觉怎么样?”王老师问。
秋光月斟酌着词句:“比上周好。身体适应多了。”
“情绪呢?”
“有时候还是会难过。但时间短了。”
王老师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这是正常的适应过程。你比很多人调整得快。”
“其他人是什么样的?”
“大多还在怀疑人生,仇恨社会”王老师喝了一口水“还有个孩子的,看上去适应的很快,但是你不知道她内心有多纠结”
王老师摆摆手,秋光月感觉到这件事似乎让王老师非常头疼。
“你是怎么适宜新环境的”
“因为哭够了。”秋光月说,然后自己都愣了一下——她很少这么直接地表达情绪。
王老师笑了:“哭也是一种释放。重要的是释放之后,要往前走。”
她放下笔,身体前倾:“秋光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对自己现在的身份,有多少认同?”
这个问题很尖锐。秋光月沉默了。
有多少认同?她不知道。每天早上照镜子,还是会有瞬间的陌生感。穿裙子时,动作总是不自然。声音,头发,身体曲线——所有这些都在提醒她:你不是原来的你了。
但另一方面,她在学习。学习怎么梳头,怎么走路,怎么用这个新的身体生活。像学一门新语言,起初磕磕绊绊,慢慢开始能说简单的句子。
“我在尝试。”最后她这么说,“不讨厌自己,但也不完全接受。可能……在中间某个地方。”
王老师露出赞许的表情:“这个回答很诚实,也很健康。认同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它是一个过程。有些人需要几个月,有些人需要几年,而有些人要用一辈子”
“您见过很多……我们这样的人吗?”
“很多。”王老师温和地说,“我在这里工作十年了。看着一批批学生进来,哭闹,抗拒,然后慢慢平静,最后找到自己的路。”
“她们后来都过得好吗?”
“有些人好,有些人不好,就像所有人一样。”王老师顿了顿,“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些过得好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没有把自己当成受害者,而是当成幸存者。受害者会整日怨天尤人,抱怨环境,抱怨出身,最后会一直失去,幸存者会想办法活下去,而且活得精彩,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吸引同样的,对生活报以热情的人,最后拥有一段灿烂的人生”
幸存者。秋光月在心底重复这个词。
离开咨询室时,王老师送她到门口。
“秋光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她说,“聪明的人会痛苦,因为看得太清楚。但也因为聪明,能找到出路。”
“出路在哪里?”
“在你心里。”王老师指指她的胸口,“问问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然后去做。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秋光月想。至少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一点也不。
但至少,有了方向。
·
回到宿舍时,李明雅还没回来。秋光月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书桌前。
书桌是新的,上面空荡荡的。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铁盒——这是允许保留的少数私人物品之一。
打开盒子,里面有几样东西:一张小学毕业照,她还是男孩和李明站在最后一排,笑得傻乎乎的;一枚数学竞赛的奖牌,铜的,已经有点褪色;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
她展开那张纸。是初中时何瑞传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一道数学题的答案,旁边画了个笑脸。字迹娟秀,笑脸画得有点歪。
秋光月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重新折好,放回盒子。
过去就像这盒子里的东西,可以珍藏,但不能一直抱在怀里。抱得太紧,可就走不动路了。
门开了,李明雅满头大汗地进来。
“健身房太爽了!”她嚷嚷着,“我发现现在这身体耐力不错,跑步机上了半小时都不累。”
“你以前体育就很好。”
“现在也不差。”李明雅得意地说,然后看见桌上的盒子,“又在看那些?”
“嗯。”
“又想到从前了?”
“有点,还有点想何瑞,但现在可能只能做姐妹了”
“绷不住了”,她说,“不过当女生也不一定不好,以前当男生时,总被要求不能哭,不能示弱,要永远坚强。但现在,她可以表达情绪,可以脆弱,可以不用时刻绷着。”明雅顿了顿,“她还说,她发现自己喜欢文学,以前因为觉得‘不像男生该喜欢的东西’而压抑着,现在可以尽情研究了。”
光月沉默地啃着苹果。她想起小时候生病,父亲总说“男孩子要坚强”,即使打针很疼也不能哭。只有妈妈会偷偷在夜里抱着她,轻声安慰。不过嘛,现在不一样了。
李明雅走过来,手搭在秋光月肩上:“别老回头看,光月。咱们得往前看。”
“我知道。”秋光月盖上盒子,“只是……偶尔需要确认自己从哪里来。”
“确认完了呢?”
“继续往前走。”
李明雅笑了,去拿换洗衣服。走到浴室门口时,她回头说:“对了,我打听到一件事。下周的分配测评,成绩好的可以优先选方向。”
秋光月抬头:“怎么算成绩好?”
“综合评分,包括测试成绩、适应评估、还有老师评价。”李明雅眨眨眼,“怎么样,要跟我比比看吗?看谁先拿到优先权?”
那个熟悉的、好胜的李明又回来了。只是现在,她叫李明雅,是个女孩子。
“好啊。”秋光月也笑了,“比就比。”
浴室传来水声。秋光月站起来,走到窗前。
夜空很干净,星星不多,但很亮。围墙外的世界很远,围墙内的世界正在慢慢变得熟悉。
她想起王老师的话:幸存者会想办法活下去,而且活得精彩。
那就当个幸存者吧。秋光月想。不当受害者,不当空壳,当一个活着、喘着气、会痛也会笑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