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这里。
我讨厌这压抑阴冷的天气，讨厌如冰刀般剐过皮肤的冷风，讨厌每一次呼吸都让鼻腔刺痛的空气。每当寒风吹过，生理性的泪水便会模糊视线。在泪眼婆娑中，我总恍惚看见我的故乡——那个一年四季都浸在春光里，遍布阳光与鲜花的地方。心脏因此隐隐作痛，我仿佛在冷风中哭泣着，等待一个更为严寒的冬天。而故乡的暖阳，终究照不到这片冰冷的土地。
可每当雪落下，那冰凉的触感反而让我灼痛的思念稍稍冷却。在泪眼模糊中，这纯白的世界像一块巨大的画布，我可以在上面重新描绘记忆里的春天——至少在这一刻，它覆盖了所有让我感到痛苦的、现实的粗糙棱角。
离艺术节仅剩最后一周。我们本该在排练房挥汗如雨，可一切都毁了。因为队长和主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矛盾，整个校园乐队一拍两散。
空荡荡的排练房里，只有我，和我的吉他。或许在别人看来这很愚蠢，但唯独我，不想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毁掉我高中时代本该拥有的、一个完美的落幕。
我必须在一周内找到新的搭档。这几乎是天方夜谭，但在找到之前，我至少还能练习。
一遍，两遍，三遍……
指尖传来熟悉的痛感，心里的烦躁却比指尖更甚。又是一个人的练习，又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结尾。就在我因走神而弹错一个音符，几乎要放弃这最后的执念时——
一片雪花，轻盈地，从忘了关严的窗缝里飘了进来。
紧接着，楼上，传来一阵曼妙的钢琴声。
那琴声如此清晰，不仅精准地踩在我旋律的每一个节拍上，甚至带着一种深谙编曲思路的引导性，仿佛雪花正是承载着钢琴音符的重量，才如此舒缓、笃定地翩然落下。我愣住了，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正是我此刻弹奏的曲目里的钢琴部分。
事实就是，楼上的钢琴声，正精准地配合着我的吉他。
弹钢琴的人技术极为高超，每一个琶音、每一个过渡都处理得细腻而充满情感。更奇妙的是，我们之间仿佛存在着无形的默契，合奏越来越顺畅，越来越水**融。吉他与钢琴的声音交织着，推着乐曲，即将进入主歌部分。
窗外的雪愈发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我正凝神想着楼上究竟是谁，一阵歌声，如同穿透雪幕的天籁，突然从上方传来，加入了我们。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天台。
那嗓音清澈、温柔，却蕴含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距离与阻隔，比我们之前的主唱强了何止一筹。
我屏住呼吸，手指却不敢停下，生怕打断这如梦似幻的合奏。吉他、钢琴、人声，这三者从未排练，此刻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在漫天飞雪的见证下，编织出一曲完整的、动人的乐章。
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旷的排练房里，在飘雪的天地间，久久不散。
楼上和天台的声响也停了下来。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雪落无声。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这钢琴，这歌声……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几乎没有犹豫，我放下吉他，推开门，朝着楼梯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上去。雪光映照着走廊，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我不知道楼上是谁，也不知道天台的歌者是谁。
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他们。
推开天台厚重的铁门，风雪瞬间扑面而来。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央，站着一个围着浅灰色围巾的女生，她正望着远处逐渐被积雪覆盖的街道，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缓缓消散。
“刚才的歌，是你唱的吗？”我问道，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
她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像浸过雪水般清澈。“嗯。你的吉他弹得真好。”
“楼下的钢琴是？”我接着问出。
“是……”
她迟疑了一会，目光微微闪躲，又马上像是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般说道：
“是……我的音乐老师，她一直陪我练习这首歌，非常熟悉。”
我们并肩站在天台边缘，看着雪花无声地飘落。这座城市第一次在我眼中显得不那么冰冷刺骨。
“我叫苏冬雪，高三（七）班。”她突然说，“我知道你，经常一个人在排练房练到很晚的吉他手。”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她继续说道：“其实...我注意你的琴声很久了。每次路过排练房，都能听到你在练习。”
“那为什么不过来打个招呼？”
“因为...”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助听器，“我怕大家知道我唱歌是个需要助听器的人，会觉得我很奇怪。”
我愣住了。方才那样清澈动人的歌声，竟然来自一个需要助听器的人。
“从小我的听力就不太好，但音乐是我唯一能清晰感知的世界。”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助听器，“特别是你的吉他声，每个音符都那么清晰...”
就在这时，楼下钢琴声再次响起，是那首曲子的间奏部分。我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任凭琴声在雪花中流淌。
“下周的艺术节，”我鼓起勇气开口，“我们...要不要一起演出？”
苏冬雪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瞳孔的扩大明明告知着接受我的邀请，可从嘴里说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回应。
她别过脸，错开和我的疑惑眼神，我的脑中立马想起了她说的助听器的事。
“我觉得苏冬雪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如果大家知道了你的事情应该会更觉得你很厉害，你也想站在舞台上为自己歌唱，是吧？”
苏冬雪仍不肯正面看我，扭过头，嘴里小声说着
“是啊……”
“你也喜欢自己的歌声被大家赞扬，是吧？”
“是啊……”
“那你也想和我一起演出为高中留一个圆满的结尾，不是吗？”
“是……”
本想说出口的“是啊”被苏冬雪吞下一半，却看到她扭回来正对着我的脸，眼珠里分明闪烁着如雪花的晶莹泪珠。
“你又知道什么啊……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正当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大转变没反应过来时，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否有些咄咄逼人。抱歉的话还未说出口，苏冬雪却低着羞红的脸哭着跑了出去。这令我更加惭愧了，想要上去追到她，却又被一句无情的“别跟过来！”甩在原地。
对于弄哭女生这件事实在不是我故意为之，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抓住这一丝希望，在高三七班恰巧有我认识的朋友，我让他在上学时帮我联系苏冬雪。
第一天，朋友告知我苏冬雪请假没有来。第二天第三天亦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苏冬雪仿佛专门为了防着我似的不来学校。眼看就要到了艺术节当天，就当我意识不能再拖下去时，转角眼熟的身形让我立马认出。
我快步跑过去，拍拍她后，她转过身来，确认了她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