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江南，夜色浓郁得化不开。江府内灯火通明，家丁都被紧急叫醒提着灯笼，急促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惊起了栖息在梧桐树上的寒鸦。
“噗。”苏七七猛地从巨大的柏木澡盆里探出头来一口水喷出，真像是小孩子一样。水柱回落到她的脸上，她又像鱼一般潜入水里，然后露出来娇俏的小脸。
她抬手抹了把脸，那双总是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在迷蒙水汽中显得格外明亮。
“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呀，这么晚了居然还能弄到这么一大桶热水。”苏七七带着感叹，她幼时无家可归，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也知道了底层是怎么生活的。
这一桶水对江澈来说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可能就是一个月几个月的柴薪。
“我们的修为还没有到金刚境，尚不能做到寒暑不侵百毒不惧，秋夜落水当然要好好泡澡祛除身体里的寒气，不然会生病的。”
苏七七看着江澈那双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浑浊的眼睛，一时语塞。
她忽然意识到，跟眼前这位江南首富的独生女、自幼被养在深闺、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去讨论柴米油盐的艰辛，讨论底层百姓为了一口热饭、一盆热水需要付出的代价，无异于对牛弹琴。
“那七七，你再说说之前你和你师父夜探皇城的事情吧！后来怎么样了？你们真的看到那位‘闭月羞花’的萧贵妃了吗？”
江澈却迫不及待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双手扒着澡盆边缘，身子微微前倾，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落水之后，苏七七为了安抚她，给她讲了不少自己和师父行走江湖时遇到的奇闻异事，尤其是那段潜入守卫森严的皇城大内的经历，更是被苏七七讲得一波三折，惊险万分。
苏七七天生就有说书人的天赋，描述起来绘声绘色，人物对话、环境氛围、紧张情绪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从未离开过江南甚至很少离开江府的江澈听得心驰神摇，欲罢不能。
“啊？还要说啊？”苏七七装模作样垮下脸，伸手揉了揉自己平坦的小腹，“我肚子里的存货都快被掏空啦，说得口干舌燥，这会儿都咕咕叫了。”她动作幅度有些大，齐肩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和脸颊边，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带着几分少年的飒爽和俏皮。
“要不这样吧，阿澈！”她猛地凑近江澈，水波随着她的动作荡漾开来，“光听有什么意思？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跟我一起出去闯荡一番怎么样？我带你亲眼去看看这江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塞北的风雪，南疆的密林……保证比你听过的所有故事加起来都要精彩！”
苏七七充分发挥了自己点子姐的特色，想一出是一出，完全没考虑自己能不能带动一个没有江湖经验又漂亮的富家千金。
听到有江湖大姐头愿意带自己，江澈开心的站起来，带起的水花溅了苏七七一脸，转瞬之间她脸上那鲜活灵动的表情，像是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荒凉沙滩，一点点被一种沉静的、近乎木然的落寞所取代。
她慢慢地、无声地坐回水中，热水没过她的肩膀，只留下那张重新戴上了无形面具的脸庞。
“不行啦……”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我爹……我爹肯定不会让我走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垂落，看着水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娘……娘当年走了以后，爹就一直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对着娘留下的东西发呆。
我要是也走了，爹一个人……他该多寂寞，多难过啊。”
看到江澈瞬间低落下去的情绪，苏七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多好的姑娘啊！
她重新扬起笑脸，试图驱散这沉闷的气氛“好啦好啦，不去就不去嘛！江南这么好，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出去才遭罪呢，我和师父经常只能在山泉里面洗澡，泉水冷冽刺骨，可遭罪了！”
来来来，我再给你讲讲我和师父潜入皇城宝库的那段，那段可太惊险了，我跟你说，我们刚避开一队巡逻的禁卫，就触动了机关，顿时铃铛响作一团，深夜真如雷霆轰鸣……”
她的话头刚刚开启，营造出一点紧张的氛围，还没来得及详细描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
“砰！砰！砰！”
如同战鼓擂响，瞬间打破了屋内温暖宁静的氛围。
“澈儿，开门！是不是今天有那些江湖上的人闯来了！”
“爹，我还在洗澡！”
屋外的敲门声停下来，只是火把像是朝阳升起一样将屋子照的亮堂，驱散了黑暗。
“你先洗，洗好了立刻叫我。”
江云天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那份沉重和不容拒绝依旧清晰可辨。
江云天自身并未习武，只是个精于算计的商人，然而此刻，他话语里蕴含的属于父亲的权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却让修为已达一品巅峰、半只脚已经踏入金刚境门槛的江澈，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长期习惯性的服从，以及对父亲情绪本能的感知。
“知道了，爹。”江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是……七七她不是坏人。”
既然深夜江云天带人过来了，也就是江云天已经发现了苏七七了。
门外，火把的光影晃动，隐约可见人影幢幢，显然围了不少人。
苏七七耳力极佳，能听到至少数十道沉稳的呼吸声，其中不乏练家子。江府蓄养的家丁护院数量众多，其中好手也不少，若是被这般团团围住，就算以她的轻功身手，想要不伤害任何人、全身而退也绝非易事，说不定还要挂点彩。
这显然是江澈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是好是坏，为父自有定夺，洗好了，你快快穿好衣服。”江云天声音有些不耐烦。
轻叹一声，江澈面色再没有之前的活泼，虽然还是一张脸，却像是戴起了面具。
苏七七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她心里清楚，自己潜入江府的目的确实不光彩，就是来偷那块白莲教送来的令牌的。
按照这个时代的律法，行窃被捉，斩手都是轻的。严格来说，她确实不算“好人”。此刻被堵在房间里，身份尴尬，处境微妙。
两人都是江湖高手，打斗利落穿衣服也利落，片刻功夫就擦干了头发穿好了衣服。
江澈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打开了房门。
江云立刻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穿着寻常的锦缎长袍，面容儒雅，但此刻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眉头紧紧锁着。
他身后跟着几名心腹家丁，想要随他一同进屋，却被他头也不回地挥手赶了出去：“都在外面守着！”
虽然已经穿戴整齐，但是刚刚洗完澡的女孩子哪能让外人看，更何况他知道江澈也是江湖上有数高手，不是成名许久的名宿不会是她的对手，毕竟是自己婆娘的女儿，虽然没有自己婆娘的天赋高，但毕竟也十七了，磨也磨成高手了。
“见……见过江叔叔。”苏七七站在一旁，努力让自己显得乖巧一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然而心里却感觉怪异到了极点。自己明明是来做贼的，怎么阴差阳错，就变成了现在这般，和府邸的主人面对面，还刚刚和对方的宝贝女儿一起洗了澡？这局面简直荒唐得让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江云天进了房间就坐在梳妆台前，背对镜子看着苏七七。
“侄女？”江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语气冰冷，“我可没有你这样的侄女。说吧，深更半夜，潜入我江家，所为何事？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至于是来窃玉偷香的吧？” 他的话语直白而刻薄，毫不留情面。
江澈点起屋里的灯火，听到江云天的话耳朵有些发红，刚刚自己才跟苏七七一起洗的澡。
江家家大业大身为江南首富，自然是无数人想要娶江澈这个独生女的，哪怕入赘也无所谓，只要能靠着江家一飞冲天，化了龙以后谁还会说赘婿这件事情呢。
何况江澈容貌绝丽。
苏七七不知道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吧！
“爹，七七是想来借白莲教送我们的令牌。”
白莲教身为目前最大的造反势力，过来送令牌肯定还是试探了一下江云天的口风，还动了手，不过可惜，前辈名宿不出手，普通江湖高手还真打不过江澈，被江澈教训一番后灰溜溜的跑了。
“借？”江云嗤笑一声，目光更加锐利地扫向苏七七，“不问自取，便是偷！你一个女子，做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连‘梁上君子’这四个字都配不上！”
他的言辞愈发不客气，充满了鄙夷。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当年正是凭着这份预感才能够护送江澈她娘穿过混乱的西北，最后一举抱得美人归。
所以他才会烦躁，如今的江湖比起二十年前更加混乱，时局更是一团乱麻无从解决，他不贪图万贯家财，只求能在这摊浑水里面保证他女儿能够像如今一般。
苏七七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方才的乖巧不过是权宜之计。此刻被江云连番讥讽，心头火起，那点愧疚和尴尬也被冲淡了不少。她挺直了脊背，迎上江云的目光，话语也变得尖锐起来。
“是！我一个小女子，当了窃贼，自然称不上‘君子’！” 她语气带着讥诮，“可是江大家主，您如今就称得上是君子了吗？身为朝廷臣民，享尽荣华富贵，眼见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却不思报国济民！对于白莲教这等反贼，不思剿灭，也不明确划清界限，反而抱着羁縻纵容之心，收下他们的令牌，不就是想左右逢源，两头下注，确保你江家的万贯家财和香火传承吗？你这等行径，与那些投机钻营、首鼠两端之徒，又有何区别？”
苏七七见识也不少，也是牙尖嘴利。
不过江云天只是读了书，却不算读书人，他以前的愿望是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将破败的江家重新恢复荣光，为此他不惜只身犯险，多次行走在战乱的西北买卖活物。
后面遇到了江澈的娘又生下了江澈，那时候他的愿望就变成了守护她们娘两，现在江澈的娘被人情道义绑架离开了他，只身去了险地，迄今不知生死。
江澈就成了他唯一的珍宝且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守护的人。
“既然七七姑娘看不上我，那就请离开这里，正好老夫也不欢迎你，至于你要的令牌，我自会给你，但是你不能对外说这是我家的。”
江云天做的很果决，他要断了苏七七所有可能和江澈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