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玄一说江云天在里面等着，江澈心头那点因发现熟悉之人藏着秘密而升起的爽快感，顷刻间被现实浇得冰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细软的布料在掌心揉成一团。
等会儿爹会怎么罚苏七七？又会怎么罚自己？未知的惧意如藤蔓缠绕，从脚底缓缓攀升，几乎淹没了她全部思绪。
“玄叔……”江澈深吸一口气，拽住玄一的袖子，仰起脸时眼眶里已蓄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待会儿您……您帮帮我好不好？”她声音放得极软，尾音带着细微的颤。
这招对江云天用处不大，父亲总能看穿她那些小心思，但对玄一却是效果显著——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小姐，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老爷你是知道的，真要碰了底线，谁说话也没有用，要不您看看能不能和夫人有什么心灵感应的方法，让夫人给老爷说。”
江澈低下头，要是她有这本事她爹得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玄一这条路走不通，江澈只能带着同样垂头丧气的苏七七踏入了鸿门宴的殿堂。
门槛略高，江澈提起裙摆跨过去时，动作比平时慢了些许，仿佛在拖延着什么，屋内似乎有什么魔法存在，连空气似乎都比外头凝滞几分。
屋子里有五六名仆人无声侍立两侧，眼观鼻鼻观心。
一张宽大的红木圆桌上，已摆着七八样精致菜肴，还冒着丝丝热气。
中那盅蟹粉狮子头，清亮的汤底里浮着润白的肉丸，几点金黄蟹粉点缀其上，香气隐隐飘来。
明澈的阳光透过菱花窗棂斜射进来，将房间照得亮堂堂的，连空气中微尘的浮动都看得清楚。
可苏七七只觉这满室光亮反而衬得气氛更加凝滞，那光柱像无形的栅栏，这宽敞的饭厅压抑得像座暗无天日的地牢，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爹，早安。”江澈行礼。
“江叔叔，早安。”苏七七有样学样，乖巧无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别人可能不知道金刚境的强横，她苏七七可是见多识广，知道这些金刚境体内气息流转不辍，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实力仍然强横，绝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江云天坐在主位，手里端着盏青瓷茶杯，正低头吹着浮叶。
他今日穿了件深青色家常直裰，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比起平日见客时的威严，倒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江云天听到苏七七与江澈的声音，仿佛才有所觉，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
他没立刻叫她们起身，目光先落在苏七七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苏七七脊背微微发凉。
“苏姑娘，”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连一句寻常的寒暄都省了，“昨夜既收了老夫的赠礼，为何又违约回来找小女？”两人刚在桌前站定，他便径直发问，目光沉沉地落在苏七七脸上。
原本他想说很多，胁迫，好言相劝亦或者以力压人，但是话到了嘴边，怪罪的话怎么也止不住的直白的倾泻出来。
之所以没有对苏七七怎么样，只是怕江澈担心苏七七。
江澈从小在家，不见对同龄人有什么亲近，偏偏是这么个小贼，要不是顾及江澈，以江云天的脾气早就让玄一登场，告诉苏七七金刚境的拳头有多硬了。
苏七七讪笑一声，不敢回答，江云天看着江澈，江澈只敢把头低下去，同样不敢看江云天，她手指在宽袖里悄悄蜷了起来，指甲抵着掌心。
此刻的江澈，就像个考砸了还被抓包偷玩的孩子——江云天让她在家好好用功，苏七七这个“坏学生”却溜进来带她出去野，而她竟也没抵住诱惑，不仅跟着跑了，还沉浸在发现身边人秘密的新奇感里。
结果玩得正欢、自以为瞒天过海时，却被父亲在“游戏厅”门口逮个正着。
那点因为玄一竟然瞒着自己会武功而产生的、微妙的“原来你也有秘密”的爽快，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即将面对责罚的忐忑。
“坐下先吃饭吧，我让厨房做了澈儿你最喜欢的狮子头。”
江澈抓着苏七七的手，两人一起落座。
“谢谢爹（江叔叔）。”
蟹粉狮子头是江南名菜，看似简单，实则极费功夫。
汤底需用老母鸡、火腿、猪骨等精心吊制，反复撇去浮油杂质，直至清澈见底，味醇而不浊，看似白水，入口却鲜香满溢，狮子头本身则更讲究刀工，需“粗斩细切”，肥瘦比例要恰到好处，掺入蟹粉、荸荠末，搅打上劲后团成团，再以文火慢炖数个时辰，直至酥烂入味而形不散。
苏七七走南闯北，在“吃”上面却大多将就。
平日里和师父不是啃干粮、嚼炒米，就是下小馆子随便点两个菜填饱肚子，偶尔手头宽裕些，也不过吃顿红烧肉打打牙祭。
这般用料考究、工序繁复的功夫菜，她鲜少有机会尝到，甚至见都少见，此刻看着那白瓷盅里润泽饱满、香气隐隐的肉丸，喉头不自觉动了动，眼睛都有些发直。
她拿起汤匙，舀起一个狮子头，吹了吹便送入口中。肉质酥嫩，几乎入口即化，蟹粉的鲜美混着猪肉的醇香在舌尖炸开，汤汁清鲜不腻。她忍不住又舀了一勺汤，眯起了眼，暂时将眼前的处境抛在了脑后。
相比苏七七的风卷残云与没心没肺，江澈就斯文得多，不过也食不知味。
她用细白瓷勺浅浅尝了一口汤，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她却尝不出太多欣喜。再用象牙筷轻轻拨开狮子头一丝软烂的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心思全然不在饭菜上。
“苏姑娘，我和你明说了，我已然是不惑之年，这天下乱象又起，偏偏我这份基业又大，不知道能在群狼环伺下保持多久，澈儿是我唯一的女儿，以后必然是要掌握家里的产业的，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江云这话是说给苏七七听的，也是说给江澈听的。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如此，在这府中，有我，有玄一尚能护她安全，出了江府的门，凶神恶鬼齐出，澈儿的安全谁能说的准，江湖之大，金刚高手也不过是一根浮萍，指玄高手亦只能随波逐流。”
“江叔叔，我……我本意并非要带阿澈出去……”苏七七咽下口中食物，有些急切地辩解，脸微微涨红，“我只是……只是见她烦闷，和她说说话，昨夜那些事，我也是一时嘴快……”
“你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江云天打断她，目光如炬，看穿了她的心虚，“澈儿好奇心重，自小便是如此。听你说了那些江湖趣闻、外头风光，说了那些她未曾见识过的人和事，以她的性子，必定会心生向往，会想去亲眼看看、亲自探个究竟。”
他语气转冷，“你既知她是这般性情，却仍要与她说这些，事后又轻飘飘一句‘并非本意’？这道理，与孟子所言‘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有何区别？伤人者固然是兵，可持兵者，就能脱了干系么？”
苏七七被说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懊恼地低下头，她确实感受到了江澈出乎常人的求知欲。
江云叹息一口，“我也并非是要澈儿做笼中鸟雀，只是这世道真的比起二十年前更乱了。”
“爹爹，澈儿知道了。”
江澈当然知道她爹爱她，而且是非常非常爱她，只是她爹不知道什么叫做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既然江云和巫芸娘可以在江湖中立足，有什么道理身为他们子嗣的自己不能再江湖中立足。
江澈从来都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江云是一个非常有自己想法并且愿意实行的，这一点从他年轻的时候在西北战乱之地几番打拼就知道了，难道西北战乱不比现在危险，何况江云天并不会武功。
江澈继承了他这样的勇气与坚定，苏七七只是诱因罢了，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想去找自己的娘，也想知道当初为什么娘只留下一封信给爹就走了，他们在自己的印象里明明那么恩爱。
“爹，我想和七七去参加白莲教的拍卖，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参加这次拍卖，以后都不会出去了。”
现在想要出去的话就要费点劲了，毕竟玄叔是金刚境的高手，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就把自己抓了，所以一定要趁着这种时候抓紧出门。
江云天有些犹豫，不过江澈双手合十，“爹，求求你了。”
“好吧，不过玄一要陪着你们两个一起。”
“那爹你岂不是很危险？让玄叔陪着你吧！”要是玄一在旁边还怎么逃啊！虽然自己说是半步金刚境，但是想要突破金刚境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江湖上半步金刚境的高手非常多，但是金刚境高手稀少的可怜，可见这一壁垒的厚实让人望而却步。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江澈虽然年轻但也不至于目中无人到藐视天下英雄的地步。
“无妨，想要我的财富就一定需要我的配合，杀了我对那些觊觎财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江云天吃一下一块鱼肉，江澈见到江云天这么说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澈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苏七七。这位朋友正浑然未觉江澈心底的百转千回和沉重困境，显然已将刚才的紧张气氛抛诸脑后，再次沉浸在美食的慰藉中。
她夹起一块糖醋小排，吃得眉眼舒展，腮帮子微微鼓起，甚至满足地眯了眯眼，仿佛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