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神历四八七年冬,北境雪原迎来了十年来最猛烈的暴风雪。
风像无数把钝刀切割着天地,卷起的雪沫让视线缩短到十步之内。在这片纯白地狱的深处,一座木屋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在狂风中有节奏地呻吟着。
帕雷克坐在壁炉前,看着火焰吞噬新添的松木。
五年来,他一直聆听着雪原的声音——风的走向,雪堆积的厚度,远处冰层开裂的脆响。但今夜,在这些熟悉的声音之外,多了别的东西。
一种规律到不自然的叩击声。
他起初以为是冰雹,但冰雹不会在同一个频率上持续这么久。每三声一组,停顿,再重复。像是某种信号,又像是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帕雷克没有动。
五年的隐居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对雪原里的异常好奇。冻僵的旅人、迷路的野兽、偶尔流窜至此的魔物——每一种都可能打破他苦心维持的平静。
但叩击声在持续。
并且越来越弱。
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阴影深深浅浅。墙上那把布满裂纹的断剑,在火光中投下扭曲的影子。
终于,在长达半刻钟的僵持后,帕雷克叹了口气。他起身,从门后取下厚重的狼皮斗篷披上,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长柄斧,斧刃在火光下闪着使用过度的钝光。
门打开时,风雪如同活物般涌入。
他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门外的情况。
然后,他愣住了。
不是野兽,不是魔物。
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蜷缩在门廊最边缘的角落,几乎被落雪完全掩埋,只露出半个肩膀和一头散乱的金发,那金色如此耀眼,即使在昏暗的暴风雪中,也像一束被冻住的光。她的一只手勉强抬起,手指关节已经血肉模糊,正是这只手,在不停地叩击着门板。
帕雷克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她脸上的雪。
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结满了冰晶。年纪很轻,可能不到二十岁。但让帕雷克呼吸一滞的,是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肋下,虽然用撕下的衣料草草包扎过,但血迹已经渗透布料,在白雪上晕开大片暗红。
更诡异的是,这些伤口的边缘,泛着一种极淡的、暗紫色的光泽。
魔力的残留。
帕雷克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斧柄。他环顾四周,暴风雪掩盖了一切痕迹,但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不久前曾在这里。不是低等魔物,那种残留的魔力浓度,至少是魔族正规军的水准,甚至可能是魔王军的干部。
为什么魔族会追杀人族少女,深入这片连地图都没有标注的雪原?
少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的眼睛睁开了。
蓝色的,像雪原晴日下的天空,但此刻那蓝色中充满了痛楚,和当她的视线聚焦在帕雷克脸上时,那是一种濒死之人看到希望时的强烈光彩。
“……”她的嘴唇嚅动,声音微弱得被风雪吞噬。
帕雷克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但她没说完那个词,剧烈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
“别说话。”帕雷克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更生硬。他迅速检查了她的伤势,眉头越皱越紧。失血过多,体温过低,伤口感染了魔力污染,普通人这种状况早该死了。
她还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
或者说,是某种执念在支撑。
她很坚强,她还不想死。
帕雷克沉默了片刻。五年来他遵守的规则很简单:不介入,不牵扯,不让任何人知道这片雪原深处还住着一个活人。
但他看着少女再次试图抬起的、血肉模糊的手,看到了那双蓝色眼睛里的求生意志。
“该死。”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弯下腰,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将她抱了起来。
她轻得不可思议,像一片羽毛。
壁炉的火光在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刻,温暖地拥抱了他们。
帕雷克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他清理伤口时,那些暗紫色的魔力残留试图顺着工具蔓延,但在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就像水滴碰触烧红的铁块般蒸发了。他假装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少女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用那双蓝眼睛静静看着他,然后再次陷入沉睡。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
帕雷克正在准备简单的炖菜,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她已经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壁,裹着他给的毛毯。
炉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些虚弱和痛楚依然存在,但某种更坚韧的东西已经回到了她的眼中。
“你救了我,谢谢……”她的声音依然沙哑,但清晰了许多。
“雪原不欢迎客人,但也不吃尸体,”帕雷克没有转身,继续搅动锅里的食物,“等你能走路了,就离开。”
沉默在木屋中蔓延,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锅子里的咕嘟声。
“我叫莉莉安。”她忽然说。
帕雷克搅拌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莉莉安·维尔兰德。”她补充道,语气平静,“维尔兰德侯爵领的公主。”
帕雷克终于转过身。
他看着她,金发即使凌乱污损,依然能看出精心养护的痕迹;蓝色的眼睛即使在病中,也保持着某种仪态;还有她说话时那种不自觉的、属于上位者的停顿方式。
贵族。而且是高等贵族。
“维尔兰德?”帕雷克重复这个名字,记忆深处有什么被触动了,“南境的那个葡萄酒产地?”
“曾经是。”莉莉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毛毯的边缘,“现在我不知道。”
帕雷克等待着。他知道后面会有什么——请求,哭诉,或者愤怒的控诉。五年前,他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
但莉莉安只是继续说下去,声音平稳得可怕:
“一支魔族军队在月圆之夜出现。没有宣战,没有交涉。它们只是……开始毁灭一切。父亲让我从密道离开时,整个城堡已经陷在火海里了。”
她抬起眼睛,直视帕雷克:
“我逃了十七天。它们一直在追。我不知道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值得一支精锐分队追捕。直到我在一个废弃的驿站里,找到了一本被烧掉一半的日志。”
帕雷克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爬升。
“日志里是一位吟游诗人的旅途记述,他提到了一个地方,在北原的最深处。”莉莉安的声音压得更低,“据说那里是最后一位英雄为自己准备的坟墓。”
她的目光落在帕雷克脸上,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试探或算计,只有纯粹的、走投无路后的决绝:
“我在找【愤怒】的帕雷克,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寂静。
只有风声在屋外呼啸。
帕雷克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把布满裂纹的断剑,将它平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剑身映着炉火,那些裂纹如同干涸大地的龟裂。
“他已经死了。”帕雷克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五年前就死了。这把剑是他的墓碑。”
莉莉安的目光从剑移到帕雷克的脸上。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某种极细微的东西在她眼中闪动,不是失望,更像是……确认。
“那么……”她轻声说,“你能帮我吗?”
“为什么?”
“因为你说雪原不吃尸体。”莉莉安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虚弱但真实,“而我,还不想变成尸体。”
帕雷克沉默着。
他想起了五天前在东南方向看到的暗红色火光。想起了雪地上那些属于魔族正规军的痕迹。想起了这个少女身上那些连他都觉得棘手的魔力污染伤口。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而她口中的那位吟游诗人,是这五年里他唯一能交心的朋友。
“那个吟游诗人怎么样了?他说要去静语森林找漂亮的精灵小姐,好好歇息,接下来的岁月会在那里传颂过去的见闻。”
“他死了,胸口被一根箭贯穿,倒在了驿站的车厢里。”莉莉安说着,似乎想到了不好的回忆。
短暂的沉默。
“这样啊。”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哑,“你的伤至少还要养十天,十天后,如果雪停,我送你到雪原边缘。之后的路,你自己走。”
莉莉安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光芒如此明亮,几乎让帕雷克错觉她眼中的蓝色正在变浅,但那只是炉火晃动的错觉。
“谢谢你。”她说,然后因为牵动伤口而轻微抽气,但笑容没有消失,“谢谢你没有让我死在门外。”
帕雷克没有回应,只是将盛好的炖菜递给她。
屋外,暴风雪依然在咆哮。
但在这个小小的木屋里,两个被各自过去追逐的人,达成了暂时的同盟。帕雷克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他只知道五年的平静结束了。
而炉火映照下,莉莉安低头小口吃着食物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人类少女应有的深邃神情,被恰到好处地隐藏在了睫毛的阴影里。
风雪还很长。
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