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在黎明时分停了。
帕雷克站在木屋门口,看着东方的天空从铅灰色逐渐褪成鱼肚白。雪原在晨光中苏醒,每一道起伏的雪丘都镀上淡金色的边缘,美得近乎残忍。他知道这种平静维持不了多久——暴风雪停歇后的第一个晴天,往往是追捕者最好的行动时机。
木屋里传来笨拙的碰撞声,接着是一声压抑的惊呼。
帕雷克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屋内。莉莉安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试图把散落一地的风干肉块捡回油纸包里。她的动作有些慌乱,那身破旧的羊毛长裙下摆缠在了凳脚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动物。
“对不起……”莉莉安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歉意,“我只是想帮忙打包。”
帕雷克没说话,走过去蹲下身,三两下就把肉块整齐地包好。他的动作简洁熟练,和莉莉安的笨拙形成鲜明对比。
“你的伤还没好全,坐着休息。”帕雷克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莉莉安点点头,乖乖坐到壁炉旁的木凳上。她看着帕雷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囊——肉干、盐袋、火绒、燧石、一卷绳索、几件换洗衣物。每样东西都被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以便随时取用。
“今天能走吗?”帕雷克问,还是没有回头。
“能。”莉莉安的声音很坚定,“如果可以,现在就走。”
但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从裙子内衬的一个隐秘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袋。她打开皮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几枚银币,一枚边缘有磕碰的金币,还有一块用丝绒小心包裹的乳白色石头。
“这个,”莉莉安举起那块石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母亲给我的护身符。她说只要带在身上,就不会在森林里迷路。”她顿了顿,小声补充,“虽然我在来的路上还是迷路了三次……”
帕雷克转过身,看着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石英,没有任何魔法波动,只是在月光下会微微发亮的那种。但莉莉安握着它的样子很郑重,仿佛那真是某种珍贵的宝物。
“收好。”帕雷克说,“别弄丢了。”
“嗯!”莉莉安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石头重新包好,放回内袋。然后她站起身,想要去拿墙上那把布满裂纹的断剑,结果被自己的斗篷下摆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帕雷克伸手扶住她。女孩的手臂很细,隔着厚重的衣料都能感觉到那种属于贵族的纤弱。但她站稳后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有些窘迫但坚强的微笑。
“谢谢……我会小心的。”
帕雷克收回手,取下墙上的断剑,用粗布包裹起来绑在背后。“这是最后的准备了。吃完早饭就出发。”
早饭很简单:热过的肉汤和硬面包。莉莉安吃得很认真,小口小口地咀嚼,连面包屑都没浪费。吃完后,她主动收拾碗勺,结果在水桶边洗碗时不小心把木勺掉进了桶里,不得不挽起袖子捞了半天。
帕雷克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反差:面对致命的追兵和严酷的环境时,她表现出惊人的坚韧和决断力;但在最简单的日常事务上,却又笨拙得像个从未独自生活过的孩子。
也许这正是她的真实面貌,一个被突然抛入残酷世界的贵族少女,被迫在短时间内学会了生存,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在城堡里长大的公主。
正午时分,他们离开了木屋。
帕雷克走在前方,每一步都踩在雪层最坚实的地方。莉莉安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努力模仿他的步伐节奏。刚开始的半小时,她走得有些踉跄,右肩的伤口显然还在疼痛。但半小时后,她的步态已经稳定下来,呼吸也调整得均匀。
直到她一脚踩进了一个被雪掩盖的土坑。
“啊!”
莉莉安整个人向前扑去。帕雷克反应极快,转身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女孩的脸上沾满了雪,金发也散乱了几缕,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对不起……”莉莉安拍打着身上的雪,“我没看到那个坑。”
“雪原里到处都是陷阱。”帕雷克说,“跟着我的脚印走,一步都不要错。”
“嗯!”莉莉安用力点头,这次她走得更小心了,眼睛死死盯着帕雷克的脚印,每一步都精准地踏进去。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让帕雷克想起训练中的新兵。
他们走了四个小时,太阳开始西斜。帕雷克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停下,示意休息。莉莉安靠着岩壁坐下,从怀里掏出水袋——那是一个用兽皮缝制的简陋容器,里面装着融化的雪水。
她喝了一大口,然后突然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喝慢点。”帕雷克说,“雪水太冰,喝急了会刺激喉咙。”
莉莉安点点头,擦掉咳出的眼泪,这次小口啜饮。她的动作很克制,尽管帕雷克能看出她其实很渴。
“今晚在这里过夜。”帕雷克打量着岩壁的构造,“岩层能挡风,附近有云杉林,可以收集树枝生火。”
“你确定要生火?”莉莉安问,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火光会暴露位置。”
“不生火我们会冻死。”帕雷克开始清理地面上的积雪,“而且,如果追兵真的来了,火光反而能让他们放松警惕——逃命的人不会生火。”
莉莉安愣了几秒,然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如此!你好厉害,能想到这么多……”
这由衷的赞叹让帕雷克有些不适。他转过头,继续手上的工作。挖浅坑,取火绒和燧石,火星溅落的第三下,火绒冒起了青烟。他小心地吹气,等到火苗稳定后,才添上细小的干树枝。
火光跳跃起来,驱散渐浓的暮色。
莉莉安坐在火堆的另一侧,伸出手烤火。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照亮了她精致的五官和那双过于明亮的蓝眼睛。她看火的样子很专注,像是在观察什么珍贵的艺术品。
“帕雷克。”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被追上了。”莉莉安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你不用管我。自己逃。”
帕雷克拨弄火堆的手停顿了一瞬。“我答应过护送你到雪原边缘。”
“那是在你不知道追兵规模的情况下。”莉莉安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斗篷的边缘,“有好多魔物,食尸鬼、巨魔还有些我看不清的。”
“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跨过了这片雪原,都抓不到的魔族军队?”帕雷克往火堆里添了一根粗树枝,“睡吧。我守夜。”
莉莉安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帕雷克已经闭上眼睛靠坐在岩壁上,那是标准的浅睡眠姿态,身体放松但随时能跃起战斗。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裹紧斗篷躺下了。
但她没有立刻睡着。帕雷克能听到她轻微翻身的声音,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感激,有担忧,还有一种他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夜深了。
雪原的夜空清澈得可怕,亿万星辰像碎钻一样洒在黑天鹅绒般的夜幕上。帕雷克睁开眼睛,看向躺在火堆旁的莉莉安。她睡着了,呼吸平稳,但眉头微微皱着,右手紧紧攥着胸前那个内袋的位置——护身符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她看起来真的就像一个普通的、害怕的、被迫逃亡的少女。
帕雷克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黑暗。
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知道那些伤口上的魔力残留不是偶然,知道这场追杀背后一定藏着更深的秘密。在他休息的五年里,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改变了。
帕雷克决定暂时放弃思考这些问题,至少这个女孩身上的那种笨拙是真实的。
也许她说的部分是真话,部分是被迫的谎言。
在雪原生活的五年里,帕雷克学会了一件事:人很少是非黑即白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活在灰色的地带,为了生存而做出妥协,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而编织谎言。
所以他决定继续这段旅程。护送她到雪原边缘,完成这个承诺。然后分道扬镳,回到他的木屋,继续他自我放逐的生活。
至少他是这么计划的。
直到后半夜,第一支弩箭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