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大陆的辉煌,是用遗忘奠基的。
千年前撕裂天地的神魔战争已成褪色的史诗,诸神隐退,留下疮痍与馈赠,魔法与剑技的文明如藤蔓缠绕着旧日的骸骨疯长。
在那些阳光普照的学院尖塔与骑士城堡之下,古代遗迹如同沉默的脓肿,禁忌的知识则是脓液中闪烁的、诱人发疯的磷火。
东方王国卡利亚,以其狡黠的商业律法和容纳“灰色”的微妙智慧著称。
而在其王都鳞次栉比的华美建筑投下的最深阴影里,盘踞着另一个世界——
地下黑市——“鼹鼠道”。
这里的空气永远是陈腐、潮湿的,混杂着铁锈、劣质熏香、未洗净的血腥,以及一种更本质的、属于不见光之物的霉味。
粗大、缓慢转动的金属管道布满弧形的穹顶与墙壁,输送着不明物质与能量,管道缝隙间渗出暗绿色的冷凝液,滴答作响,像是这巨兽消化系统的黏液,又像某种异教仪式的单调节拍。
光线来自嵌在管道缝隙或墙壁凹槽里的冷光苔藓与浑浊水晶,提供着勉强视物的、非自然的光晕,将穿梭其间扭曲的人影拉得鬼魅般悠长。
柯洛芙走在这光晕里。
娇俏的身形被一套剪裁精良、用料考究的深靛蓝色男性礼服包裹得严严实实,衬出几分刻意压制的利落,而非原本的曲线。
脸上覆盖着毫无装饰的纯黑面具,只露出线条绷紧的下颌与一双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任何初入此地的惊惶或好奇,只有一种淬过火的、冰冷的审视。
她步履不急不缓,靴跟敲打在湿滑的、不知何种材质铺就的地面上,发出稳定而孤寂的脆响,与周遭压抑的嗡鸣、窃语、远处传来的模糊金属撞击声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入了这背景噪音的底层节奏。
一个身影无声地滑入她的前行路径,微微鞠躬。
是黑市的招待侍者,穿着浆洗得僵硬、式样古老的侍者服,脸上戴着只遮住右半边的银灰色面具,左半边脸露出的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
他抬起头时,柯洛芙对上了面具孔洞后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焦距,没有情绪,甚至没有活物应有的光,只有一片彻底的、死水般的空洞。
她知道这份空洞的代价。在这里服务,必须首先“死去”,舍弃一切身外牵连,姓名、过去、情感、乃至自我,才能在这吞噬灵魂的迷宫里,以另一种非人的形态“存活”。
不这样做的人,尸体早都成了管道深处某段不起眼的堵塞物,或是外面斗兽场沙坑里某捧被轻易翻新的泥土。
“尊敬的客人——”
侍者的声音平直,像用钝刀刮过石板。
“欢迎莅临鼹鼠道。请问,您今日的需求是?”
柯洛芙颈间一枚不起眼的细银链微微发热,魔力无声流过喉部细微的符文贴片,再开口时,已是低沉而略带沙哑的男声,与她的外形更为相称。
“人口。”
侍者那死水般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沉默如同冰冷的蛛丝,在昏暗的光线里蔓延、拉长,粘稠得几乎能触摸到其中流淌的警惕与衡量。
许久,那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试图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这……恐怕不符合……”
“别浪费时间。”
柯洛芙打断他,声音里淬进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与倨傲,那是久居上位者面对推诿时的惯常语气。
“鼹鼠道的规矩,外面那些遮遮掩掩的废物或许不懂,但我清楚。
从边城失踪的流民,到‘自愿’签下卖身契的赌徒醉鬼,再到你们‘处理’掉的麻烦……人口买卖,器官移植,还有供上面那些老爷们消遣取乐的人类斗兽场。
链条完整,货源稳定。所以——”
她微微偏头,面具下的视线似乎能穿透侍者那张半脸面具。
“问题从来不是能不能做,而是……价码,对吗?”
她抬起右手,食指上一枚镶嵌着幽蓝碎晶的戒指无声亮起微光。
魔力流淌,空间微微扭曲,一个沉甸甸的、用某种暗色兽皮缝制的粗糙钱袋凭空出现,落入她掌心。
袋子不大,但坠手的弧度,以及里面传来的、沉闷而密集的金币碰撞特有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侍者空洞的目光,终于被那钱袋的重量和声响牵引,落于其上。
那死水般的眼底,极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无关贪欲,更像精密仪器检测到合格能量输入时的确认信号,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柯洛芙手腕轻动,随意颠了颠钱袋,金属摩擦的悦耳噪音更加明显。
“我只挑一个。”
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今晚菜单。
“仅此而已。凭鼹鼠道的本事,弄几个‘黑户’进来,应该不比从酒桶里捞几只醉醺醺的老鼠更难。”
又是一段沉默。
这次更短。
侍者再次躬身,幅度比之前略深,那平直的声音似乎也抹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错觉的“温度”。
“尊敬的贵宾,请原谅方才的失礼。那么,请问您具体的需求是?”
“小孩。不超过六岁。”
柯洛芙言简意赅。
“没进行过觉醒仪式的。”
六岁,在奥罗拉大陆,是神圣觉醒仪式的法定年龄。
那天之后,一个孩子体内沉睡的魔力属性将得以揭示,命运也随之被粗略勾勒。
而一个未觉醒的孩子……
在黑市买家眼里,意味着可塑性,也意味着“干净”,没有容易被追踪的魔力烙印。
侍者听完,侧身,朝着侧面一条更幽深、管道更为密集狰狞、几乎像是巨兽肠腔的通道,做了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
“符合您要求的‘货物’储备区在前方。请随我来。”
他率先步入那片更浓郁的阴影。
柯洛芙指尖微不可察地拂过钱袋粗糙的表面,随即迈步跟上。
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被那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的管道壁吸收、消弭,只剩下两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沉入这片地底永恒的、贪婪的寂静之中。
通道蜿蜒向下,坡度平缓却不容忽视,如同正被缓缓吞咽入腹。
管道不再是装饰或附属,它们成了通道本身,粗粝、冰冷,表面不时掠过暗淡的流光,如同病态的脉搏。
空气里的气味越发复杂,陈腐中加入了排泄物、廉价消毒药水、以及一种……
类似金属长时间摩擦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甜腻得过分的熏香,试图掩盖一切,却只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香气。
没有守卫。至少没有明面上的。
但柯洛芙能感觉到,那些粗大管道的阴影后,某些非人的“视线”如同湿冷的苔藓,附着在她的背脊上。
魔法警戒的涟漪也极其隐晦地在水恒的嗡鸣中波动。
鼹鼠道的安保,早已与这地底迷宫本身融为一体。
走了约莫一刻钟,侍者在一扇门前停下。
这扇门与管道同色,几乎融为一体,只在边缘有细微的缝隙。
侍者将手掌按在门边一处不起眼的凹陷,片刻,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绝望与麻木的气味涌出。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圆形大厅,光线比通道里稍好,来自头顶几簇镶嵌在岩层中的发光水晶。
大厅四周,是一个接一个的金属栅栏围成的笼子,大小不一,大部分空着。此刻只有零星几个笼子里有人。
都是孩子。
小的可能只有三四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模样。
他们蜷缩在笼子角落,穿着统一的、灰扑扑的粗糙麻布衣,大部分眼神空洞,望着虚无,或是把自己深深埋入膝盖。
偶尔有目光投来,也迅速惊惶地躲开,像被火光烫伤的夜行动物。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小动物般的抽噎,很快被更粗鲁的呵斥或某种无形的压力掐断。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水晶灯电流通过的细微嗡嗡声,以及……某个笼子里,一个孩子无意识地用指甲刮擦铁栏的、单调刺耳的吱呀声。
侍者站在门边,如同一个沉默的阴影,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扫过笼子,像是在清点仓库里的货品。
“当前符合您年龄要求的,共七件。都在这里了。您可以随意观看。挑选时间,限时一刻钟。”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彻底的平板。
“选中后,请示意。钱货两讫,当场交割。货物一经售出,鼹鼠道不保证其后续健康状况,亦不承担任何溯源风险。这是规矩。”
柯洛芙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已经如同最冷静的探针,逐一扫过那些笼子。
两个约莫五岁的女孩,一个瘦得脱形,一个脸上有新鲜的淤青。
三个男孩,一个在沉睡,一个呆呆望着头顶的水晶,另一个背对着外面,肩膀微微耸动。
还有一个特别小的孩子,抱着膝盖坐在最远的笼子深处,脸完全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颜色暗淡的头发。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计算着距离、守卫可能的分布、以及……那个侍者看似随意站立的姿势所封锁的退路。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她需要挑一个最不起眼、最可能被忽视的,一个带出去不会引起任何额外注意的。
那个沉睡的男孩,或者那个最小的……
就在她的目光即将移开,落向那个沉睡男孩的瞬间——
最远处那个笼子,那个一直把头埋在臂弯里的、最小的孩子,似乎动了一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乱发下是一张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的脸,糊满污迹和干涸的泪痕。
但那双眼睛……
柯洛芙的呼吸,在面具后,骤停了刹那。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左眼是近乎剔透的琥珀色,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奇异的、蜂蜜般的光泽。
而右眼……右眼却是深邃的、不见底的深蓝色,如同将一小片暴风雨来临前的夜空,囚禁在了眼眶之中。
异色双瞳。
这罕见特征本身已足以让她瞳孔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