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知波单航空部备降跑道染成一片锈红。远处海面上，三架D3A2九九式舰爆正拖出长长的航迹，竭力向海岸线靠近。它们后方，四个灵活的黑点正急速逼近——那是一个小队的零战二一型，经典的“隼”式编队。
舰爆后座，密封座舱内的通信兼机枪手，能清晰看到追近的敌机机首迸发出的光点。训练弹的弹道曳光划过海面，击中领头一架零战的右翼。没有爆炸，只有金属撕裂的刺耳尖啸和纷飞的蒙皮碎片。被击中的零战瞬间失去平衡，机体翻滚着下坠，但那个包裹着防弹玻璃、如同水晶球般的飞行员座舱，在撞击海面前的瞬间，“砰”地一声与机体分离，由一具减速伞稳稳拉住，缓缓飘落。这就是战机道的规则：机身可毁，座舱必保。
机库阴影里，两架紫电改二一型并排停放。深绿色的涂装斑驳，却保养得一丝不苟，20毫米机炮的炮口盖都已取下。剑岛朔夜将最后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扔进水桶，直起身，对着自己座机的垂直尾翼呼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那枚小小的、代表个人击坠标志的樱花贴纸——只有三瓣。
“擦得太亮，当心被零战从十公里外就盯上。”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白羽濑里香抱着两个飞行头盔，站在渐沉的日光里，长发被海风轻轻拂动。她脸上带着惯常的、对部下才有的柔和笑意，但抱着头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那正好，”剑岛没回头，声音平淡，“省了找她们的功夫。况且，以零战二一的火力和紫电改的装甲，就算被先手，死的多半也是他们。”她拍了拍机身，“前提是发动机别像上次那样在半路闹脾气。前辈，你津贴还剩多少？够给这头‘誉’（发动机）再换一次火花塞吗？”
白羽的笑容僵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头盔边缘。来了，又是这种话题。“朔夜，关于战机道专院的保送资格……”
“驳回。”剑岛干脆利落地打断，终于转过身。黑色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蓝色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锐利，直视着白羽。“白羽前辈，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长机，也是最烂的理财者。专院的训练机损耗、燃料、维护，哪一样不是吞金兽？你现在为了维持这个半死不活的战机道部门，已经快把自己那点部长津贴和比赛奖金榨干了吧？”她语气带着惯有的刺，“还想多背一个我？你那温柔过头的责任心，也该有个限度。”
白羽张了张嘴，事先在信纸上反复推敲、演练过无数次的劝说理由——关于天赋、关于未来、关于战机道的希望——此刻全都堵在喉咙里。面对外人时的清晰逻辑和隐隐的强势，在剑岛直白到近乎冷酷的目光下，溃散得只剩下熟悉的紧张。她甚至能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烫。
“不是…负担…”她有些艰难地组织语言，目光飘向剑岛的飞机，“朔夜你的技术，留在普通科太浪费了…专院有资源，我可以…”
“我可以自己打出来。”剑岛走到自己的紫电改旁，单手一撑，利落地坐进座舱。密封座舱的玻璃盖尚未合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白羽，夕阳给她半边脸镀上金边，另半边藏在阴影里。“用比赛奖金，一场一场打。而不是靠着前辈你那快要见底的经费来接济。”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今天是最后一次共同飞行了，前辈。别谈这些扫兴的事，就当是…毕业纪念。”
白羽看着已经坐进座舱、开始检查仪表的剑岛，那句“我不想你走”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和无数未能说出口的话一样，咽了回去。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走向自己的飞机。
两人默契地做起飞前检查。无线电频道里只有简短的确认声。
“引擎启动正常。”
“航电自检通过。”
“弹药计数器归零。”
没有地勤，没有指挥塔许可。这只是一次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私人的告别仪式。两架紫电改的“誉”发动机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缓缓滑出机库，驶向空旷的跑道尽头。海风送来咸湿的气息，也带来了无线电里突然插入的、带着刺耳杂音和急促喘息的求救：
“这里是海航第七训练队！遭遇零战小队追击！高度2000，数量4！请求附近友机支援！重复…”
求救声被一阵激烈的机枪扫射声打断。
驾驶舱里，剑岛和白羽对视了一眼。隔着两层玻璃和数米距离，她们看到了对方眼中瞬间燃起的、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是属于飞行员的本能，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最后一次“延期”。
白羽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所有面对剑岛时的紧张和滞涩消失无踪，只剩下清晰的冷静，透过无线电传入剑岛耳中：“朔夜，听到了？一个小队零战二一，高度占优。我们燃油半满，无挂载，紫电改对零战，优劣自明。战术？”
剑岛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手下意识握紧了操纵杆。“还用问？前辈。高速切入，一击脱离。零战的低速鬼把戏，我们可不奉陪。”
白羽没有理会她的吐槽，声音平稳：“跟上我。长机，白羽。僚机，剑岛。目标，驱逐零战小队，掩护舰爆脱离。出击。”
两架深绿色的紫电改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开始加速。发动机咆哮着，机尾喷出灼热的气流。机轮离开地面的一刹那，失重感如期而至。剑岛轻轻一带操纵杆，战机轻盈地侧身，与白羽的座机编成紧密的双机队形。
她们掠过海岸线，冲向那片正上演着生死追逐的海域。下方，蔚蓝的海水正迅速被染上紫红的暮色；上方，天空尚未完全暗下，几颗早亮的星辰已经依稀可见。无线电里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平稳的轰鸣。
剑岛瞥了一眼旁边几乎并飞的白羽的飞机。密封座舱里，前辈的侧脸专注而平静，与之前在机库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喂，前辈。”她突然打开无线电。
“什么事，朔夜？”白羽的声音立刻回应。
“打完这一仗，”剑岛看着前方海天交界处已经能望见的零星曳光弹轨迹，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晚饭，“刚才那没吵完的架，接着吵。我可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无线电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白羽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发动机声淹没的呼气声，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笑意。
“收到。”
两架紫电改如离弦之箭，迎着最后的夕阳与初现的星光，冲向即将爆发空战的天空。她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掠过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要将这告别的飞行，深深烙进暮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