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架深绿色的紫电改如离弦之箭,迎着最后的夕阳与初现的星光,冲向那片曳光弹划破的海空。
无线电里,白羽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在宣读飞行手册:“敌机,零战二一型四架,高度两千二,正在追击我方舰爆。我们高度一千五,速度四百二。优势在于速度和火力,劣势在高度和能量状态。”
“明白。”剑岛的回答简短。她已本能地开始计算——零战二一型的最大平飞速度约五百三十公里每小时,紫电改二一型则是近六百。她们有速度优势,但对方占据高度,且拥有中低空无与伦比的盘旋能力。不能陷入水平缠斗,必须利用速度和俯冲能量,一击即走。
海面上,三架九九舰爆正竭力做着规避机动,但笨重的机体让它们如同被狼群追逐的羔羊。其中一架的后座机枪手还在顽强还击,曳光弹道在暮色中拉出绝望的轨迹。
“朔夜,盯住左侧两架。”白羽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来,平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从七点钟方向切入,一次通过。优先攻击脱离编队者。”
“收到。”
剑岛轻轻推杆,紫电改的机头微微下沉,开始浅俯冲。速度表的指针缓缓向右偏移——四百三、四百四、四百五。海风呼啸着掠过机翼,夕阳的余晖从侧面打在座舱玻璃上,映得仪表盘一片暖黄。
她瞥了一眼右侧的白羽。前辈的飞机与她保持着完美的编队距离,机翼在气流中微微颤动。密封座舱里,白羽的侧脸专注而平静,与之前在机库里紧张得说不出话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就是白羽濑里香——在地面上或许会词不达意,但一旦升空,她就是最可靠的长机。
“距离八百,六百,四百……”白羽的声音如同节拍器,“准备进入攻击航线。朔夜,左侧那架正在转向舰爆,交给你。”
“了解。”
剑岛的视线锁定目标。那是一架零战二一型,机身上的旭日标志在暮色中依然醒目。它正从右后方接近最外侧的舰爆,显然打算进行一轮近距离射击。零战的飞行员很自信,甚至没有做大的规避动作——她大概认为低空不会有其他威胁。
太天真了。
剑岛的手指轻轻搭在操纵杆顶部的扳机上。紫电改装备的四门二十毫米机炮是零战的两倍火力,但射速较慢,需要更精准的瞄准。她微微调整航向,将瞄准光环套住那架零战的前进路径。
偏转角射击——她需要预判敌机的移动轨迹。
三秒,两秒,一秒。
开火。
紫电改的机身微微一震,二十毫米弹丸以每秒七百五十米的速度呼啸而出。曳光弹在暮色中划出四道明亮的橙红色轨迹,如同死神的指尖。
命中。
没有爆炸,只有金属撕裂的刺耳尖啸。特殊训练弹精准地命中了零战的右翼根部——那个连接着合金骨架的关键节点。轻质打印材料制成的机翼在二十毫米弹丸的冲击下如同纸片般破碎,翼梁断裂,整片右翼从根部扭曲、撕裂,然后脱离了机身。
被击中的零战瞬间失去平衡,机头猛地向右下方栽去。
“敌机一架,击毁。”剑岛的声音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训练科目。
“确认。”白羽的回应同样简洁,“继续,第二架在三点钟方向,正在爬升试图抢占高度。”
剑岛拉动操纵杆,紫电改以流畅的滚转跟上白羽的动作。两架飞机如同默契的舞者,在渐暗的天空中划出交错的弧线。
她们的优势在于速度和火力,但零战的飞行员显然不是新手。剩余的三架零战立刻放弃了攻击舰爆,开始转向应对突如其来的威胁。其中两架利用优秀的爬升率开始抢占高度,另一架则从侧面切入,试图进行拦截射击。
“别让他们咬尾。”白羽的声音依然平稳,“朔夜,跟我做交叉转弯。保持速度,别减速。”
“明白。”
两架紫电改开始执行标准的防御机动——交叉转弯。白羽向右急转,剑岛则向左,两机的飞行路径在空中形成一个“X”形。这种机动能让追击者难以锁定目标,同时互相掩护对方的尾部。
零战的飞行员显然经验丰富。那架试图拦截的零战没有贸然开火,而是利用更小的转弯半径,试图切入剑岛的内圈。
“啧,缠人。”剑岛咂了咂舌。她推满油门,紫电改的“誉”发动机发出咆哮,速度再次提升。同时,她做了一个剧烈的反向滚转,机翼几乎垂直地切过空气。
这个动作出乎零战飞行员的意料。她被迫跟着调整航向,但零战在高速下的滚转率不如紫电改,就这么一瞬的延迟,剑岛已经脱离了她的瞄准范围。
而这时,白羽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完成转弯,重新占据了攻击位置。
“朔夜,引诱它。我来解决。”
“收到。”
剑岛故意做了一个略显笨拙的转向动作,仿佛被逼入了困境。那架零战果然上钩,紧追不舍。然而就在零战飞行员即将获得射击窗口的瞬间,白羽的紫电改从上方俯冲而下,如同捕食的鹰隼。
四道二十毫米弹道精准地笼罩了零战。
这一次命中的是机身中部。弹丸撕裂了轻质打印材料制成的蒙皮,击穿了内部的模拟结构,其中一发甚至打断了主燃料管线(模拟)与合金骨架的连接传感器。虽然特殊训练弹不会引发真正的火灾,但传感器的损坏足以触发判定。
第二架零战的座舱弹射而出。
“还剩两架。”白羽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喘息,“燃油还剩多少,朔夜?”
剑岛瞥了一眼仪表:“百分之三十五。勉强够返航。”
“足够。”白羽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那两架在爬升,想获得高度优势。我们跟上去。”
“前辈,紫电改在六千米以上才有绝对优势。”剑岛提醒道,“而且我们的燃油……”
“相信我。”白羽只说了这三个字。
剑岛沉默了一秒,然后推动油门杆:“……跟上了。”
两架紫电改开始爬升。发动机的轰鸣声变得有些吃力,但依然稳定。高度表缓缓转动:两千、两千五、三千……
上方,两架零战已经占据了更高的位置,正在盘旋等待。它们拥有能量优势,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被从上方向下俯冲攻击。
但白羽似乎早有计算。
“朔夜,听我指令。”她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来,“三秒后,向左急转九十度,然后立刻改平。保持速度,别减速。”
“明白。”
剑岛深吸一口气。她的手指紧紧握住操纵杆,眼睛死死盯着上方的敌机。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平面以下,只有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暗红。天空正在从深蓝转向紫黑,星辰越来越清晰。
三、二、一
“转!”
两架紫电改同时向左剧烈滚转。这个动作让上方的零战飞行员出现了瞬间的判断迟疑——她们是要逃跑?还是要进行另一种机动?
而就在这迟疑的一秒,白羽和剑岛已经完成了转向,并立刻改平。现在,她们与零战形成了近似垂直的相对位置。
“就是现在!”白羽的声音陡然提高,“俯冲,攻击左侧那架!”
两架紫电改几乎同时推杆俯冲。重力加速度让机体微微颤抖,速度表开始飞速旋转——四百八、五百、五百二……
她们如同两颗深绿色的流星,从渐暗的天空中垂直坠向目标。
那架被锁定的零战试图规避,但太迟了。从近乎垂直的方向发起的攻击是最难防御的,更何况紫电改在俯冲中积累的速度让它几乎无法被瞄准。
白羽率先开火。
二十毫米弹道在空中拉出死亡的弧线。其中两发命中了零战的尾翼,打断了方向舵的控制连杆。虽然不致命,但足以让机体失控。
紧接着,剑岛的射击接踵而至。
她的瞄准更加精准——四发二十毫米弹丸全部命中了零战的机身中部,那个合金骨架与发动机连接的关键区域。传感器瞬间判定为“结构性损毁无法维持飞行”。
第三顶降落伞在暮色中绽放。
最后一架零战终于意识到局势不利,开始转向试图脱离。但此时的白羽和剑岛已经重新拉起了机头,利用俯冲积累的速度获得了足够的能量。
“追。”白羽只说了一个字。
两架紫电改如同猎犬般紧追不舍。最后一架零战竭力做着规避机动,试图利用盘旋优势摆脱,但剑岛和白羽的配合天衣无缝。每当零战试图咬住其中一机的尾部,另一机就会从侧方发起牵制攻击。
终于,在一次剧烈的剪刀机动中,零战飞行员犯了一个微小的错误——她为了获得射击角度,稍稍减缓了速度。
这就够了。
白羽的紫电改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的三点钟方向,机炮喷出火焰。
命中。
第四架零战的座舱弹射而出,在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中缓缓飘落。座舱内的照明灯已经亮起,如同一颗小小的星辰,向着海面降落。
战斗结束了。
无线电里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平稳的轰鸣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下方,三架九九舰爆摇晃着机翼,用航空灯打出感谢的信号。远处,海岸线的灯光已经连成一片,机场的跑道指示灯也在暮色中亮起温柔的黄光。
“朔夜,状态?”白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恢复了往常的温和。
“完好。”剑岛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燃料……还剩百分之二十八。勉强够返航。”
“嗯。”白羽轻轻应了一声,“我们回去。”
两架紫电改在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中以紧密编队转向,朝着海岸线的方向飞去。机翼下方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反射着岸边城镇的灯火。上方,银河已经开始显现,无数星辰在深紫色的天幕上闪烁。
剑岛望着前方白羽飞机的轮廓,那架紫电改的航行灯在夜色中规律地明灭,如同心跳。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所谓的梦想,大概就和这夕阳一样。她想起了维修紫电改发动机时沾满油污的双手,想起了白羽说起专院保送资格时眼中的期待,也想起了自己银行卡上那可怜的余额。
飞行是奢侈的。对有些人来说是爱好,对有些人来说是运动,对她来说……却是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勉强触碰的东西。
“朔夜。”白羽的声音突然从无线电里传来,很轻。
“怎么了,前辈?”
“……没什么。”白羽停顿了一下,“只是……飞得很好。”
剑岛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你也是,前辈。”
这是她所能说出的,最接近感谢和告别的话。
两架飞机一前一后降落在知波单航空部的备用跑道上。轮胎接触地面的瞬间,传来熟悉的震动和摩擦声。滑行,转弯,最后停在了那个简陋的机库前。
发动机关闭,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剑岛推开座舱盖——其实只是密封座舱的侧窗——夜晚凉爽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海潮的味道。她摘下飞行头盔,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被微风轻轻吹动。
旁边,白羽也已经出了座舱,正站在自己的飞机旁,仰头望着星空。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机库的灯光昏暗,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远处传来地勤车辆的引擎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广播音乐,模糊而遥远。
终于,剑岛开始进行战后的简单检查。她绕着飞机走了一圈,检查蒙皮是否有损伤,起落架是否完好。这是飞行员的习惯,即使明天这架飞机可能不再属于她。
白羽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两人的影子在机库灯光下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检查完毕,剑岛将工具放回箱子,拍了拍机翼。紫电改二一型的蒙皮在灯光下泛着深绿色的哑光,那枚代表个人击坠标志的三瓣樱花贴纸,在垂直尾翼上显得格外小,格外孤单。
“我走了,前辈。”剑岛转过身,背对着白羽挥了挥手。
没有等回应,她径直走向更衣室的方向。飞行靴踩在混凝土地面上,发出规律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机库里回荡。
白羽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剑岛消失在夜色中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夜空之上,星辰无声闪烁。
海风依旧,带着咸涩的气息,掠过空旷的机场,掠过两架刚刚经历战斗的紫电改,掠过那个独自站立的身影。
然后继续向前吹去,吹向灯火阑珊的城镇,吹向更深的夜,吹向无人知晓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