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岛朔夜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不是紫电改座舱外那片燃烧的暮色天空,而是出租屋低矮、斑驳的天花板。一缕的晨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斜斜地切过房间。
她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旁边那张狭窄的单人床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那是昨晚白羽睡的地方。
喉咙干得发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朵里还残留着发动机的轰鸣和二十毫米机炮开火时的震动。有那么几秒钟,她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是刚刚降落在知波单的机场,还是……
楼下传来早市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的引擎由远及近又远去。
现实的声音。
剑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坐起身,毯子滑落。房间里很冷。她下意识做了几个飞行员特有的颈部拉伸动作,然后动作停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灰蒙蒙的晨光涌入。楼下是狭窄的巷子,早点摊已经支起,穿着各色制服的学生和上班族匆匆走过。
没有机场跑道灯,没有机库。
她转身,目光落在桌上。两个杯子中间,端正地压着一封信。信纸下面,露出一张名片的一角——深蓝色底,烫金的鹰翼图案。
剑岛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走过去,拿起那封信。
信纸展开,白羽那工整到近乎印刷体的字迹映入眼帘。
朔夜,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在返回本部的列车上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面对面的告别,于我而言,实在过于艰难……我害怕看到你转身离开的背影,更害怕自己会说出让你为难的挽留。
剑岛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
这几个月,承蒙收留(虽然你总说是我在帮你)。一起找这间小屋、打扫、去市场买打折的食材……这些平常的日子,对我来说非常珍贵。谢谢你没有彻底拒绝我的‘多管闲事’。
我知你厌恶施舍,视我的帮助为负担。但朔夜,那次看见你因为凑不齐发动机零件的钱,在机库后面就着冷水啃干面包时……我无法视而不见。这大概就是我那令人厌烦的、过度的‘温柔’吧。抱歉。
信纸在这里有一处极轻微的褶皱。
随信的名片,是我飞行生涯真正的起点。‘鹰日’里的那些老家伙……是战机道还没有密封舱的年代,就在云端起舞的真正的‘飞鸟’。
如果你真的感到无处可去,可以拿着这个去试试。提我的名字,她们大概……还会卖点面子。
剑岛拿起那张名片。深蓝色底,烫金的鹰翼展开,下面是一行小字:“鹰日飞行俱乐部——只为翅膀与天空而生”。
天空从未拒绝任何拥有翅膀与决心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天赋和热爱。
保重身体,勿要空腹飞行。我期待着在某片云海之上,再次看到你机翼的反光,令我无比骄傲的后辈。
白羽濑里香
信在这里结束。
剑岛静静地站着,然后按照信纸原来的折痕,仔细地重新叠好。接着是那张“鹰日”的名片。她把它们叠在一起,走到墙边,取下那件飞行夹克。
夹克的内袋在左侧胸口的位置。剑岛将信和名片放进去,按了按,确保它们平整地贴在心口。
穿上夹克,她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蓝色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身上是普通的衬衫和长裤。只有那件飞行夹克提醒着她曾经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
上午的求职像一场仓促而失败的冲锋。
第一家物流公司,她只说了三句话就被请了出来——“你的简历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第二家便利店,店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简历上“航空器操作与维护专业”的字样,礼貌地笑了笑:“我们可能需要更……接地气的人选。”
第三家,第四家……
剑岛站在第五家餐馆门口时,看着玻璃门上贴着的“招聘洗碗工”字样,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身离开。
下午三点,她路过城市边缘的机场外围。隔着铁丝网,能看到跑道上一架训练机正在起飞。引擎声传来,她停下脚步,然后继续往前走,步伐比之前更快。
傍晚五点四十分,“齿轮与鹰”酒吧。
剑岛推开厚重的木门。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只有吧台后面,老板正在擦拭玻璃杯。
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左脸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伤疤。“来了。”
“嗯。”剑岛走到柜台后面,挂上自己的飞行夹克。
老板扔过来一件服务生制服:“换上吧。晚班,老规矩。别再把客人气跑了。”
剑岛接过制服,走到后面的小卫生间换上。
白衬衫、黑马甲、深色长裤。她看着镜中那个看起来和任何酒吧服务生没什么两样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晚上八点二十分,酒吧的门再次被推开。
铜铃响动,伴随而来的是一瞬间的氛围变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门口吸引了过去。
剑岛正端着托盘从后厨出来,抬眼看向门口。
阿莱西亚·冯·里希特站在门口,金色的短发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自带柔光。她的脸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精致,碧蓝色的眼睛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卡其色工装裤,白衬衫挽起袖子,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
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为了整个空间的焦点。
阿莱西亚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注视。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目光随意地扫过酒吧内部,然后走向吧台,在正中央的高脚凳上坐下。
“晚上好。”她对老板说,声音是那种偏低的女中音,带着慵懒的磁性。
老板抬眼看了看她:“喝什么?”
“加冰的威士忌,别太满。”阿莱西亚的手指在吧台台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老板转身去调酒。阿莱西亚则靠在椅背上,再次环顾四周。
剑岛收回了视线,端着托盘走向需要送酒的那桌。
她经过吧台时,阿莱西亚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那是一种带着欣赏的打量——从剑岛黑色的长发,到她挺直的背脊,再到她端着托盘时稳定无比的手臂。阿莱西亚的眼睛微微眯起。
剑岛将那桌客人的酒放下,收钱,找零,转身准备离开。
“服务生。”阿莱西亚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剑岛脚步没停。
“喂,别这么冷淡嘛。”阿莱西亚的声音提高了些,依然带着笑意,“我又不会吃了你。”
剑岛继续往前走。
“那位黑长发的小姐,”阿莱西亚这次的声音里多了点命令的意味,“过来一下。”
剑岛终于停下,半转过身。她的蓝色眼睛平静无波地看向阿莱西亚:“点单请按呼叫铃。”
阿莱西亚明显怔了一下——不是生气,而是纯粹的惊讶。然后,惊讶变成了浓厚的兴趣。
她上下打量着剑岛,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格外久。“你新来的?以前没见过。”
“是的。”剑岛的回答简短。
“叫什么名字?”
“点单请按铃。”剑岛重复道,转身要走。
“等等。”阿莱西亚从高脚凳上下来,几步走到剑岛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比剑岛略高一些,此刻微微低头看着她,嘴角挂着那种自信到近乎挑衅的笑。“这么急着走?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剑岛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我在工作。”
“工作也可以聊聊天嘛。”阿莱西亚跟上半步,身体微微前倾,“你这样的……在这种地方工作,可惜了。”
她的目光在剑岛脸上游移,那种眼神太过直接,太过有侵略性。剑岛感到一阵不适——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被盯上的警觉。
“让开。”剑岛的声音冷了下来。
阿莱西亚反而笑了。她不但没让,反而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别这么凶嘛。我就是想认识认识你。交个朋友,不行吗?”
她的气息很近,带着淡淡的威士忌和某种清爽的香水味。剑岛能清楚地看到她碧蓝色眼睛里的纹路,还有那种毫不掩饰的兴趣。
剑岛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
“阿莱西亚小姐。”老板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不冷不热,“别骚扰我的员工。”
阿莱西亚转过头,对老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哎呀,被发现了。”她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好好,我回去坐着。”
她又看了剑岛一眼,眨了眨右眼:“待会儿再来找你。”
剑岛没回应,从她身边绕过去,继续工作。
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阿莱西亚坐在吧台边,慢慢地喝着酒,时不时和老板聊几句,但她的视线总会有意无意地跟着剑岛移动。当剑岛经过吧台时,她会故意碰翻酒杯,让剑岛不得不停下来清理;或者在她送酒到附近桌子时,突然开口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多大了?”
“在这儿干多久了?”
“喜欢喝酒吗?我请你一杯?”
剑岛一概不理。她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清理桌子,送酒,收钱,动作精确得像一台机器。但阿莱西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反而觉得很有趣。
晚上十点半,酒吧的客人开始减少。
剑岛在清理一张桌子时,阿莱西亚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下班后有空吗?”阿莱西亚问,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店,甜品很好吃。”
剑岛没抬头,继续擦桌子:“没空。”
“别这么急着拒绝嘛。”阿莱西亚撑着脸看着她,“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我喜欢有意思的人。”
“我不喜欢被人打扰工作。”剑岛直起身,端起托盘,“请让开,我要过去。”
阿莱西亚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笑了。她站起身,让开道路,但在剑岛经过时,突然伸手——
指尖轻轻擦过剑岛的后颈。
剑岛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阿莱西亚已经收回了手,脸上是那种得逞的、带着调皮意味的笑。“反应很快嘛。”她说,“而且脖子这里的皮肤……颜色不太一样。长期戴什么颈环之类的东西?”
剑岛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她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阿莱西亚。
“开玩笑的。”阿莱西亚耸耸肩,但目光依然锐利,“别这么紧张。我就是……觉得你很有意思。”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而且你走路的姿势,站着的姿态……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太笔挺了,像是受过什么训练。”
剑岛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她转过身,不再理会阿莱西亚,快步走回吧台后面。
阿莱西亚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午夜十二点,酒吧打烊。
最后一批客人离开,老板开始清点账目。剑岛在做最后的清洁工作——扫地,拖地,擦拭桌椅。
阿莱西亚还没走。她坐在吧台边,已经喝了三杯威士忌,但看起来依然清醒,目光跟着剑岛移动。
“阿莱西亚小姐。”老板头也不抬地说,“我们要打烊了。”
“知道知道。”阿莱西亚懒洋洋地说,“我坐一会儿就走。”
剑岛没理会她,继续工作。她走到吧台后面,取下挂着的飞行夹克,准备换上。
就在她抖开夹克,要穿上身时——
一张深蓝色的卡片从内袋滑出,掉在了地上。
是那张“鹰日”俱乐部的名片。
烫金的鹰翼标志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醒目。
剑岛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弯腰去捡,但另一只手比她更快。
阿莱西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抢先一步捡起了那张名片。
“这是……”阿莱西亚看着名片,眼睛微微睁大。她翻到背面,看到地址,然后抬头看向剑岛,脸上的表情从玩味变成了真正的惊讶。
“鹰日飞行俱乐部。”阿莱西亚缓缓念出上面的字,然后看向剑岛,“你是飞行员?”
剑岛没说话,伸手要拿回名片。
阿莱西亚后退半步,躲开了她的手。她盯着剑岛,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不再是那种调情的打量,而是专业的审视。
“站姿。反应速度。还有这张名片……”她顿了顿,“你是战机道的飞行员。而且是正经学院出来的。”
剑岛依然沉默,但她的身体已经紧绷,像一只炸毛的猫。
阿莱西亚看着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和之前都不一样——不再是撩拨,而是一种发现同类的兴奋。
“有意思。”她说,“太有意思了。”
她把名片递还给剑岛。剑岛接过,迅速塞回内袋。
“你在这种地方端盘子?”阿莱西亚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为什么?”
“与你无关。”剑岛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当然有关。”阿莱西亚走近一步,声音压低,“因为我需要人帮忙。而你可能正好是那个人。”
剑岛警惕地看着她。
“我的新飞机到了。”阿莱西亚说,目光紧紧锁着剑岛,“一架BF109G,刚从黑森峰的机库调过来。DB 605发动机,两门20mm机炮,状态绝佳。”
剑岛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但需要试飞。”阿莱西亚继续说,“按规矩,新机得有个试飞员先飞几圈,检查所有性能包线,记录数据……”她做了个厌恶的表情,“无聊得要死的工作。而且我对‘试飞’这种事……有点心理障碍。”
她盯着剑岛:“总觉得新座机会咬我。明明实战中什么都敢飞,但一想到要按检查单一条一条来……”
剑岛没说话,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
“所以。”阿莱西亚的嘴角勾起,“我看你技术应该不错。而且你需要钱,对吧?在这种地方端盘子,能赚多少?”
她抛出了诱饵。
“试飞员的酬劳,不比这里高?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却更有穿透力,“不是在这里端盘子。”
酒吧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和远处街道偶尔传来的车声。
剑岛看着阿莱西亚。看着这个金发耀眼、自信到近乎狂妄的陌生少女。看着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那种毫不掩饰的算计和兴趣。
她又想起了白羽的信。想起了那张名片。想起了夕阳下的紫电改,和那片她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穿着服务生的制服,站在这个烟雾缭绕的酒吧里,手里还拿着拖把。
手指在颤抖。
阿莱西亚保持着微笑,等着她的回答。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为什么找我?”剑岛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技术。可能我只是捡了张名片。”
“直觉。”阿莱西亚说,笑容更深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而且……”
她凑近了些,近到剑岛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
“你刚才躲我手的时候,那个反应速度,那个眼神……不是普通人能有的。”阿莱西亚低声说,“那是飞行员的眼神。见过生死,习惯速度,在三维空间里思考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剑岛没有后退。她只是看着阿莱西亚,深蓝色的眼睛里各种情绪翻涌——警惕、怀疑、抗拒,以及最深处那一丝被触动的、危险的渴望。
“怎么样?”阿莱西亚问,“考虑一下?”
剑岛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转身,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向员工休息室。
“明天。”她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时间和地点。”
阿莱西亚的笑容在脸上绽开,像胜利的旗帜。
“上午九点,西郊的第三辅助跑道。”她说,“我会在那儿等你。”
剑岛没有回应,推门进了休息室。
门关上。
阿莱西亚站在原地,笑容慢慢收敛,变成了一种深思的表情。她走到吧台边,放下酒杯,对老板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酒吧。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阿莱西亚双手插兜,走在路灯下,嘴角又勾起了那个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她轻声自语,“太有意思了。”
而休息室里,剑岛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她的手伸进飞行夹克的内袋,握住了那张名片和那封信。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