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东京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吸饱了水汽,沉得坠人肺叶。花泽弥音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中央线地铁里,鼻尖萦绕着潮湿的羊毛呢、微酸的汗液和某种廉价香水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列车运行的轰鸣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她靠着门边的金属挡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飞速流淌的黑暗隧道墙壁上。
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是她试图隔绝外界,或者说,隔绝“那个”的徒劳努力。车厢猛地一晃,停靠四谷站。人流如潮水般涌出又涌入。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上班族被人群推搡着,后背重重撞在她身侧的挡板上,低声咒骂了一句。弥音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低下头,让垂落的发丝更严密地遮挡住侧脸。
就在这低头的瞬间,冰冷的幻视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视野倏然切换——不再是拥挤的车厢,而是站台边缘。那个刚刚撞到她的上班族,正踉跄着,一脚踩空。他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无法置信的瞬间,瞳孔里倒映着隧道深处幽暗的光。下方,铁轨冰冷地延伸,远处传来列车进站的低沉呼啸,越来越近,车轮摩擦轨道,发出刺耳的尖鸣。视野一角,电子时钟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17:48:03。
“呃……”弥音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极细微的呜咽,胃部猛地抽搐起来。幻视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道锐利的冰锥刺入大脑又迅速抽出。
现实的声音骤然回归——列车广播柔和的报站声,人群的嘈杂。
但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疯狂地扫过车厢门口。灰色西装……在那里!那个男人正一边整理着被挤歪的领带,一边随着人流不耐烦地向车门移动。
时间。她死死盯住车厢内显示屏上的时间:17:47:58…59…17:48:00!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疯狂擂鼓,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一切声音。还有两秒!不,也许只剩一秒!
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徒劳地伸向那片即将湮灭的灰色背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有气流艰难摩擦声带的嘶声。
“等……”
男人毫无所觉,一步跨出了车门,踏上了四谷站的月台。
弥音的手指擦过他扬起的衣角,什么也没抓住。
就在他双足踏上站台地面的一刹那,仿佛有一道只有她能看见的无形轨迹精准应验——他的皮鞋后跟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或许是月台边缘那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或许是自身疲惫的踉跄。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后一仰。手臂在空中徒劳地划动,试图抓住什么,但只挥散了空气。惊愕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浮现。
无声无息地,他坠入了轨道与月台之间的阴影里。
几乎在同一瞬间,隧道深处,另一列地铁呼啸着进站,车头灯的光芒撕裂黑暗,巨大的风压和轰鸣声席卷了整个月台。
没有惊叫。或许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发出声音。
只有列车紧急制动时,车轮与铁轨剧烈摩擦发出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噪音,如同绝望的悲鸣,持续了漫长又短暂的一瞬,然后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声音被瞬间抽真空。
然后,女人的尖叫声如同利刃,猛地划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有人掉下去了!!”
混乱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波纹轰然炸开。人群骚动,惊呼声、哭喊声、奔跑声、站务员声嘶力竭的呼喊通过扩音器扭曲地传播……
弥音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她隔着车门,看着外面瞬间崩塌的秩序,人们涌向站台边缘,又被惊恐地驱散。她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轨道下的情形,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背影和一张张写满惊恐与茫然的脸。
列车门发出“嘟嘟”的警示音,迟钝地、缓缓地重新关闭,将站台上的喧嚣隔绝,也将她与那刚刚发生的、她早已预见的灾难彻底隔开。
车厢内死寂一片。之前的嘈杂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面面相觑,眼神里交换着惊惧与不确定。
弥音缓缓垂下手臂,慢慢后退,背脊紧紧贴上冰冷光滑的车厢内壁,仿佛那能支撑她不会滑倒在地。她低下头,黑色长发垂落,彻底掩盖了她的脸庞。她能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看她,或许是对她刚才突兀举动的好奇打量,但那目光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很快又移开了,投向窗外那片无法看清的悲剧。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把她刚才那徒劳的伸手,和车门外转瞬发生的惨剧联系起来。
列车轻微一震,重新启动。它不会为一场“意外”停留太久。窗外的黑暗再次开始流动,将四谷站,连同那里刚刚发生的一切,迅速抛向后方,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弥音闭上眼,但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预演的画面——男人惊愕的脸,幽暗的隧道光,以及那不断跳动的、精确到秒的死亡倒计时。
“厄兆先行”……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到这种能力。一场意外?一场高烧后的馈赠?她记不清了,只记得从某个时刻起,灾难的预告便开始以绝对精确又绝对冷酷的姿态,侵入她的视野。
总是快她半步。
不容挽救。
她尝试过。在最初发现这能力时,她曾像个疯子一样,试图阻止那些在她眼前预演的悲剧。对那个跑向马路中间捡球的小男孩,她尖叫着冲过去,却被路人当作可疑人物死死拉住;对那栋即将发生燃气爆炸的公寓楼,她拼命拨打匿名报警电话,语无伦次的警告只被当作恶作剧。她从未成功过一次。每一次,灾难都像设定好的精密程序,在她抵达的前一秒,或者在她话语被当作疯言疯语无视的同时,准时上演。
她就像一个被诅咒的观众,被迫坐在第一排,眼睁睁看着一场场悲剧按剧本发生,而她手中那份剧本,永远只提前几秒、几分钟发放,并且,无法修改。
沉重的无力感早已浸透她的骨髓。每一次预兆闪现,都是一次冰冷的凌迟。提醒着她的无能,她的徒劳,她与这个看似正常世界之间那道无法跨越的绝望鸿沟。
列车在下一站停下。弥音随着麻木的人流挤出车厢,走上站台,汇入更庞大的人流,被推拥着走向出口。外面的天光是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浑浊的灰白色。细雨无声落下,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带来沁人的凉意。
她习惯性地走向公寓楼下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在阴雨的傍晚显得格外温暖。自动门打开,响起清脆的“欢迎光临”。店员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弥音在货架间慢慢走着,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却什么也没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货架金属边缘。她需要一点热的东西,或许是一罐热咖啡,或许是一杯关东煮,来驱散从身体内部渗出的寒意。
拿起一罐咖啡,转身走向热食柜。就在她的目光掠过便利店那扇巨大的临街玻璃窗时——
冰锥再次刺入。
视野切换。窗外熟悉的街道景象扭曲、重组。雨幕中,一辆失控的厢式货车如同脱缰的野兽,疯狂地冲破雨帘,车身剧烈倾斜,轮胎摩擦湿滑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不可逆转地冲向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货架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粉碎、倾倒,商品四处飞溅。火光猛地腾起,吞噬一切,模糊的人影在爆炸和烈焰中扭曲、倒地……柜台后那个看手机的女孩,惊愕抬起的脸上写满恐惧,下一秒便被倒塌的货架和烈焰吞没。冰冷的数字在视野角落跳动:18:02:17。
“啪嗒。”
手中的罐装咖啡掉落在地,在安静的店里发出突兀的响声,褐色的液体溅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柜台后的女孩被惊动,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她:“客人?您没事吧?”
弥音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死死盯着那个女孩,盯着那扇窗外——此刻,窗外只有匀速划过的车灯和行人匆匆走过的雨伞,平静得令人窒息。
还有十分钟…不,九分多钟…
快走。离开这里。立刻。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这是唯一能做的。逃离现场。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但她看着那个抬起头、面露关切的店员女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警告?说什么?说九分钟后这里会发生爆炸?谁会信?只会被当作精神病。
又一次。又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
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海水刺骨的寒意。
她猛地弯腰,捡起地上湿漉漉的咖啡罐,声音嘶哑而破碎:“对…对不起……我不买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向自动门,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恶鬼在追赶。门打开的瞬间,室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她冲入雨幕之中,头也不回地向着自己公寓楼的方向狂奔。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她跑得气喘吁吁,肺部像要炸开,却不敢停下脚步。直到冲进公寓大堂,感应灯应声而亮,投下苍白的光晕,她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回头望去,隔着雨幕和街道,便利店那暖黄色的灯光依旧安静地亮着,像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样。
她逃开了。再一次,从她预见的灾难现场逃开了。
罪恶感和一种深切的自我厌恶紧紧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她转过身,不再去看,手指颤抖地按下了电梯的上行按钮。
。电梯从地下停车场缓缓上升。数字单调地变换着:B2, B1, G…
“叮——”
梯门无声滑开。里面空无一人,镜面般的内壁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和湿漉漉的、滴着水的头发和外套。她走了进去,转过身,面向门口。
梯门缓缓闭合,像舞台的幕布,将她与外界暂时隔绝。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和她自己急促还未平复的呼吸声。她望着梯门上模糊映出的、扭曲的自己,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她。
为什么是她?
这种能力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折磨她吗?让她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她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写满倦怠和惊惶的脸,眼眶通红,肤色是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她忽然有些认不出自己了。从获得这诅咒般的能力以来,她就像被拖入了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冰冷的灾难预告,清晰得刺眼。
电梯平稳上升,微微的超重感传来。
她无意识地、深深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想从那片模糊的影像里,打捞出一点过去的痕迹。
就在这时——
毫无任何征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冰冷!
视野瞬间被彻底覆盖、取代
依旧是电梯内部。但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她此刻苍白的面容。而是……她自己!以一种极度扭曲、不自然的姿势,瘫倒在电梯轿厢的角落。脖颈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折,双眼空洞地睁着,失去了所有神采,嘴角残留着一抹暗红的血迹。身上的衣服破损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可怕的淤青和划伤。电梯轿厢严重变形,顶部的灯光忽明忽灭,疯狂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埃气味的风,不知从何处灌入这狭小的空间。
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切地扑面而来。
而那个预告的时间,如同最终审判的倒计时,冰冷地烙在她的视野中心:
——19:31:05。
现在的时间是……她眼角的余光绝望地瞥向电梯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19:30:01。
一小时?不!不是一小时!
是现在,就在不到一分钟之后!就在这部正在上升的电梯里!
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顶瞬间浇灌而下,冻结了她的每一寸血液,每一根神经。她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倒竖起来!
跑!必须立刻离开这部电梯!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惊恐几乎要驱使她扑向紧急按钮或是强行扒开梯门的前一秒——
那预演的画面,第一次,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镜中,那个“她”那双空洞死寂、毫无生气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
然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她。
仿佛跨越了某种维度,那双已经死去的、本该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精准无比地……“看”向了正在窥视未来的、活着的花泽弥音。
预演的画面如同受到干扰的电视信号,开始剧烈地抖动、闪烁。
在那一片滋滋的乱流和明灭的光影中,镜中死去的弥音,那毫无血色的、沾着血污的嘴唇,极其微小地,扭曲出一个弧度。
那绝非任何意义上的笑容。那是一种无法用人类情绪去定义的、纯粹由恶意和诡异凝结而成的……表情。
冰冷,戏谑,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发现”的意味。
仿佛在说——
……找到你了。
预告的影像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反而固执地持续着,将那恐怖的发现和那非人的“微笑”,死死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牢牢地钉进她的大脑深处。
与此同时,那死亡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跳动:
19:30:48…49…50……
电梯仍在平稳上升,发出单调的运行声。
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安静地变换:
19:30:51。
离预告的终点,还剩……十四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