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与那片浅灰色风衣之间,只隔着一层稀薄、躁动的空气。地铁进站的风掀起他的衣摆,也吹乱了弥音额前汗湿的发丝。
就在这接触前的一刹那——
尖锐的冰锥,裹挟着隧道深处特有的阴冷腥气,狠狠凿入她的太阳穴
视野被蛮横地覆盖、撕开。
不再是明亮的站台,而是车窗外飞速流泻的、令人眩晕的黑暗。金属摩擦的尖啸被无限拉长,扭曲成垂死的哀嚎。冰冷的数字如同墓志铭,带着绝对零度的寒意,疯狂倒计时,目标精准锁定——那个正要迈步上车的、穿着浅灰色风风的背影
不——!!!
无声的嘶鸣在她喉管深处炸裂,却无法溢出半分。极致的惊恐扼杀了所有声音。她眼睁睁看着预演中那具瘦削的身体被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狠狠掼向冰冷坚硬的隧道壁,骨骼碎裂的轻响在预知的寂静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是因为她,是因为她这该死的、如影随形的诅咒,是因为她疯狂的追逐,将厄运引向了他,她不是获救的希望,她是带来毁灭的灾星!
绝望的黑色潮水瞬间没顶,比电梯井下的死寂更令人窒息。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冻僵的枯枝,连指尖都在恐惧中颤抖。
然而,前方的藤原斋,对这片迫近的、源自于她的死亡阴影,浑然未觉。
他就像是暴风眼中心,身处绝对的、异常的死寂之中。列车裹挟着巨大的风压和轰鸣进站,吹动他额前的黑发和风衣下摆,他却连最细微的、本能的避让或紧张都没有。他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或加快,保持着那种奇异的、匀速的平稳,踏入了车厢。
就在他整个人没入车厢内部的那一瞬间——
弥音视野里那幅疯狂闪烁、充满血腥与毁灭意味的预演画面,如同被无形橡皮擦猛地擦除了一角
目标……丢失了?
预演的逻辑似乎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那锁定他的、冰冷的死亡轨迹剧烈地波动起来,像失去猎物的毒蛇,狂乱地扫视着车厢内部,却无法再次精准定位。
倒计时的数字疯狂乱闪,变得模糊不清。
而现实中的列车,稳稳地停靠在站台边,打开了所有的门。上下车的人流推动着僵在原地的弥音。
预演没有消失,但它的“必中”属性,似乎在他踏入车厢的那一刻,被某种力量极大地干扰、削弱了
弥音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和靠近他的本能。她被人流裹挟着,几乎是摔进了同一节车厢,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刹那。
“嘀——”车门闭合,将站台的喧嚣略微隔绝。
车厢内拥挤不堪。弥音剧烈地喘息着,视线如同濒死之人般,疯狂地扫视,急切地搜寻那抹浅灰色。
在那里
他站在车厢连接处附近,一只手拉着吊环,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微微侧头看着窗外。窗外是飞驰而过的隧道黑暗,偶尔掠过零星灯光,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稳定。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稳定感,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
弥音挤在人群中,贪婪地、死死地盯着他。预演的残影还在她视野边缘如同坏掉的灯泡般明灭闪烁,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但那种明确的、指向他的死亡预告,的确没有再次凝聚。
列车行驶的轰鸣声,周围乘客的低语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整个世界缩小了,窄得只剩下几米之外的那个身影。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厄兆会对他失效?不,不是完全失效,是……无法准确命中?像是精密制导的武器突然失去了锁定目标。
这种异常,比她过往经历的所有预演都更令人不安,却又散发着让她无法抗拒的、危险而诱人的气息。她是飞蛾,而他是那盏在无尽黑暗中唯一亮着的、却可能灼伤人的火焰。
她必须靠近他。再近一点。
列车摇晃着。她借着身体的晃动,艰难地、一点点地向前挪动。每靠近一分,她心脏的擂动就加剧一分,既恐惧着那预演会再次降临将他撕碎,又渴望着他周身那种异常的“稳定”能多笼罩她一丝。
终于,她挤到了他的身后,相隔不过半臂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风衣上极淡的、像是旧书和冷雨混合的气息。
预演的残影似乎又淡去了一些。车厢运行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他依旧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对身后这个几乎贴上来、气息不稳、眼神狂热的陌生女孩,没有任何反应。既无视视,也无戒备。
这种彻底的、仿佛她根本不存在的漠然,比厌恶或警惕更让弥音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诡异。
列车减速,广播报出下一站站名。
他动了。将手从口袋里抽出,准备下车。
弥音想也不想,立刻紧跟。
他下车,她也下车。
他走上扶梯,她也走上同一部扶梯,站在他下一级,仰头看着他的背影。扶梯上升带来的微风吹动他的发梢和衣角。
他走出地铁闸机,她也手忙脚乱地刷卡跟上。
他穿过嘈杂的站厅,走上街头。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城市换上另一副喧嚣面孔。弥音像一抹苍白的、执拗的幽魂,紧紧缀在那片浅灰色之后,穿过熙攘的人潮,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她的眼睛只看得见他。
他跟人擦肩而过,那人无事发生。
他路过一个正在维修的人行道井盖,旁边放着警示锥桶,他自然地绕开,施工人员没有遇到任何突发危险。
他停在红灯前等待,车流平稳驶过,没有一辆失控。
他所行之处,灾难的预告屏息静气,绕道而行。他像一个绝对安全的奇点,行走在布满无形裂痕的世界之上。
这种认知让弥音的心脏因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而阵阵抽紧。
穿过几条街,周围的繁华喧嚣渐渐沉淀。他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坡道。道旁是些有年头的店铺,招牌古旧,灯光温暖。行人稀疏起来。
弥音的跟随变得更加显眼。她的脚步声在空旷些的街道上回响,与他保持着一种固定的、不远不近的距离。
突然,毫无征兆地,他在一盏老旧的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弥音也猛地刹住,心脏几乎停跳。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微微仰头,看着那盏刚刚亮起、晕染出一小片暖黄光晕的路灯,像是在观察灯罩旁聚集飞舞的小虫。
弥音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街道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路边榉树叶子的沙沙声。
他静止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脚尖。
那种不真实感愈发浓烈。他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像一幅被精心绘制后嵌入现实背景的剪影,周遭的空气都因他而微微扭曲、失真。
时间似乎凝固了。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清晰地钻入弥音异常紧绷的耳膜。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依旧没有回头,却将一直随意插在风衣右侧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他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然后,他向后,朝她的方向,轻轻勾了勾食指。
一个简单、随意,甚至带着点慵懒意味的动作。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
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了花泽弥音。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她像个变态一样从广场跟到地铁,跟到这里。
而他……默许了?或者,这勾动的食指,是某种召唤?还是……某种审判的前奏?
巨大的惊愕和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了她。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做完那个细微的动作后,又若无其事地插回了口袋。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步调依旧,不紧不慢。
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掸去了衣角不存在的灰尘。
弥音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冰冷僵硬的血液才重新开始流动。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他没有斥责,没有询问,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有一个简单的、意味不明的动作。
这比任何反应都更让她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惧和……诱惑。
她不再犹豫,再次抬脚,跟了上去。这一次,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
他领着她,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深处,只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上方悬挂着一盏小小的、温暖的菱形纸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墨迹淋漓的“晄”字。
他推门而入,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咚声。
弥音停在门口,迟疑了最后一秒。门内透出的暖光,像野兽等待猎物入口的微光。
但想到电梯井里那双眼睛,想到那抹非人的微笑,想到只有他能驱散的死亡预告……
她咬了咬牙,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风铃再次轻响。
门内是一个狭长而略显幽深的房间,与其说是店铺,更像是一个堆满杂物的书房或工作室。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干涸的墨汁、灰尘以及某种淡淡的、难以辨识的幽香混合的气味。
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木架,塞满了各种卷轴、线装书、以及形状不一的古董盒子。一张宽大的长条案桌占居中央,上面随意散落着一些泛黄的图纸、雕刻到一半的木块、几支毛笔,还有一台老式的黄铜显微镜。角落里的留声机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沙哑的、旋律古旧的爵士乐。
藤原斋就站在案桌后,背对着她,正将风衣脱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里面是一件简单的深色高领毛衣,更显得他身形瘦削。
他依旧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拿起案桌上的一个黑色小壶,往旁边一只素色陶杯里倒水。水声淅沥,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弥音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像是误入了某个神秘巢穴的幼兽。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预演的残影在这里似乎彻底沉寂了,一种久违的、令人想落泪的安宁感包裹着她。
但这安宁的核心,是那个沉默的、难以捉摸的男人。
他端起茶杯,终于转过身,倚靠在案桌边缘,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在室内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褐色,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惊讶,没有欢迎,也没有厌恶。只是看着,像在看一件无意间飘落到桌上的落叶。
弥音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所有追赶时的疯狂和勇气瞬间泄去,只剩下狼狈和紧张。她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干涩发颤,“我……我跟了您一路……”
他沉默着,只是喝了一口杯里的水。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弥音鼓起全部勇气,抬起头,语无伦次地,像是要把压抑已久的绝望尽数倾倒出来:“我知道这很奇怪!很抱歉!但是……求求您……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是……只有您……只有您在的时候,那些……那些‘东西’……才会消失……”
她的话语破碎,夹杂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它们一直跟着我……告诉我快要死的人……我救不了……我……我快要疯了……今天……今天它甚至……”电梯里那双眼睛和微笑带来的恐惧再次攫住她,让她浑身发冷。
她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求求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到底……”
藤原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他才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看向她,目光依旧平静得令人心慌,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不能。”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深潭投下一颗石子,却惊不起丝毫涟漪。
弥音猛地愣住,泪水还挂在脸颊上。
他知道了她的遭遇,听到了她几近崩溃的乞求,却只是给出了一个平静到近乎残酷的答案。
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告诉她他是谁?还是不能……帮她?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安宁假象。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朝她,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是一个无声的“过来”的示意。
弥音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修长,苍白,能看出清晰的骨节轮廓。
她像被蛊惑般,着魔地,一步步向前挪去。越过散落在地上的书堆,穿过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走向那片昏黄灯光下的身影。
她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住,仰头看着他,能清晰闻到他身上那混合着旧书与冷雨的淡淡气息。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下移,最后,落在了她因紧张而紧紧交握、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然后,他伸出的左手,极其自然地、轻轻覆盖在了她冰凉的、绞缠的手指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
嗡……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弥音全身。
不是情欲,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静止”。
仿佛一直以来无形中紧紧包裹着她、压迫着她的某种粘稠、恶意的背景噪音,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
万籁俱寂。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藤原斋覆盖着她的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贴着。他的掌心微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镇抚灵魂喧嚣的稳定力量。
他微微低下头,那双浅褐色的、近乎透明的眸子,终于清晰地映出她此刻震惊失措的脸庞。
他的声音低沉,依旧没什么情绪,却像直接敲击在她的心脏上。
“它们,‘看’到你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