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在凯尔手中摇晃,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矿道湿冷的岩壁上。左脸伤疤下的灼热已经退去,但一种细微的、持续的低鸣取代了它,仿佛他头颅深处嵌进了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快步走向第七矿区的主干道,格鲁姆粗哑的吼叫和鞭子破空声是唯一的指引。污泥粗糙的质感摩擦着那正在消退的金色纹路,每一次摩擦都带来一阵刺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连接感。他能“感觉”到脚下矿脉的微弱脉动,就像巨兽沉睡中的呼吸。
“47号!该死的杂种,你聋了吗?”格鲁姆庞大的身躯堵在前方岔路口,提灯的光映出他脸上横肉跳动的阴影。他身后站着两个沉默的黑鳞守卫,面罩下的目光毫无温度。
凯尔停下,垂下眼睑。“大人,我清点完了。东侧岔道十七筐矿石,三筐半满,记录在这里。”他递上一块粗糙的计数石板。
格鲁姆没接。他的小眼睛在凯尔脸上扫视,尤其是左脸颊那块被污泥涂抹的区域。“转过去。”
“大人?”
“我让你转过去,面对岩壁!”鞭梢猛地一抖。
凯尔的心沉了下去。他缓缓转身,面朝冰冷的矿壁。他能感觉到身后格鲁姆走近的压迫感,能闻到对方身上劣质烟草和汗液的酸臭。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按在他左脸上,用力摩擦。
污泥被粗暴地抹开。
矿道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水滴落下的声音,和……凯尔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格鲁姆的呼吸停住了,按在他脸上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凯尔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监工脸上此刻的表情——惊骇,贪婪,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烙印……”格鲁姆的声音变成了气音,“不是闭眼……是……睁开的东西……”
他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烫伤。“抓住他!”声音陡然尖利,“要活的!立刻押送惩戒室,不——直接送去核心塔!通知值守官!”
两个黑鳞守卫动了,速度快得不似人类。凯尔甚至没看清他们的动作,双臂就被铁钳般的手反剪到身后,冰冷的金属镣铐“咔嗒”锁死。镣铐内侧有细密的尖刺,瞬间刺破皮肤,带来一阵麻木感——某种抑制性的药剂。
“轻点!蠢货!”格鲁姆呵斥,但眼神闪烁,“他要是死了,我们都得变成矿渣!”他凑近凯尔,压低声音,气息喷在凯尔耳畔,“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拉恩那老鬼藏了你什么?”
凯尔沉默。左脸伤疤下的纹路在守卫靠近后反而开始微微发热,与镣铐注入的冰冷麻木对抗。那种奇异的连接感更清晰了,他仿佛能“听”到脚下深处矿脉传来遥远的、混乱的回响——痛苦、愤怒、哀伤,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期待。
“带走!”格鲁姆挥手。
守卫推搡着凯尔向前。他们没有走向惩戒室,而是拐向一条凯尔从未被允许进入的上行坡道。坡道两侧的岩壁逐渐变得规整,嵌着发出稳定白光的晶石,取代了摇曳的提灯。空气里的硫磺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金属和臭氧混合的气息。
黑塔内部。
越往上走,凯尔左脸的灼热感就越强,镣铐的麻木效果似乎在被逐渐抵消。他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正在苏醒的本能。怀里的王冠紧贴胸膛,隔着衣物传来稳定的微温,像第二颗心脏。
坡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金属门,门上蚀刻着复杂的纹路,中心是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一个身穿灰袍、面容瘦削的男人站在门前,他的眼睛是浑浊的黄色,眼神扫过凯尔时,凯尔感觉皮肤像被冰冷的舌头舔过。
“就是这个小矿工引发了第九矿道的符文熄灭?”灰袍人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是,值守官大人。”格鲁姆卑躬屈膝,“他身上有异常烙印,不是我们熟知的任何制式。”
值守官走上前,枯瘦的手指捏住凯尔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黄色眼睛盯着凯尔左脸的金色纹路,良久,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古老的纹章……莱奥尼亚的‘不屈之冠’。有意思,这一支血脉居然还有残留。”他松开手,对守卫道:“押送到第七观察室。通知‘聆听者’,准备进行初级血脉共振测试。”
“大人,不直接送给终末之王陛下?”格鲁姆小心翼翼地问。
值守官冷冷瞥了他一眼:“陛下的时间宝贵,需要先确认这残渣是否有足够的‘纯度’。带下去。”
金属门无声滑开,后面是宽阔的通道,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源。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只有编号。空气中那股冰冷的臭氧味更浓了。
第七观察室是一个纯白的房间,除了一张固定在中央的金属椅,别无他物。椅子扶手上延伸出数条带有吸盘的软管。
守卫将凯尔按进椅子,软管自动吸附在他的太阳穴、颈动脉和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房门关闭,只剩下他一个人。
寂静。
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
凯尔试图挣扎,但软管中立刻传来更强的吸附力和微弱的电流,让他肌肉发麻。他喘息着,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墙壁。左脸的烙印持续发热,与金属椅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怀里的王冠似乎在微微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房间一侧的墙壁突然变得透明,像一层冰面。冰面后是一个稍暗的房间,里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刚才的值守官。另一个则是个奇怪的生物——它大致呈人形,但全身覆盖着半透明的、凝胶状的皮肤,皮肤下可见缓慢流动的暗红色光流,像缩小的矿脉。它没有眼睛,面部只有一个不断开合的孔洞。
“聆听者已就位。”值守官的声音通过某种装置在观察室内响起,带着回音,“开始初级共振。频率:莱奥尼亚基准波。”
那凝胶生物——聆听者——面部的孔洞对准了凯尔。一种无声的震动在空气中蔓延。凯尔感觉吸附在身上的软管开始同步震颤,一股冰凉的能量流顺着软管试图侵入他的身体。
就在这股能量接触到皮肤的刹那,他左脸的烙印炸开了。
不是真正的爆炸,是光芒。金色的、灼热的光芒从他左脸伤疤下迸发,瞬间充满了整个纯白的观察室!吸附的软管发出“滋滋”的悲鸣,吸盘纷纷弹开。金属椅表面出现了细微的熔痕。
凯尔脑中“轰”的一声,无数声音碎片再次涌现,但这次更加清晰、更加洪亮:
“以吾血立誓,此墙之后,皆为吾民!”(一个浑厚男声,带着风沙与铁锈的味道)
“不……不要伤害他们,我跟你走……”(一个年轻女孩的啜泣)
“矿脉在哭泣……你们听不见吗?”(一个苍老疲惫的哀叹)
“阿尔德里克……哥哥……回头……”(一个温柔的女声,充满绝望的悲伤——是艾莉亚!)
“共鸣强度超标!”值守官冰冷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在主动牵引矿脉记忆!聆听者,报告!”
那凝胶生物剧烈颤抖起来,皮肤下的暗红色光流疯狂窜动,它面部的孔洞张到最大,发出一种高频的、非人的尖啸,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压制!启动二级抑制力场!”值守官疾呼。
观察室四角亮起紫色的符文,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将那爆发的金光压回凯尔体内。凯尔感到窒息,骨头嘎吱作响,左脸的灼热和脑海中的声音洪流在与这外力疯狂对抗。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碾碎时,怀里的王冠骤然变得滚烫!
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流从胸膛涌入四肢百骸,温和却坚定,瞬间抚平了狂暴的共鸣。左脸的金光收敛,缩回皮肤之下,只留下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荆棘王冠烙印。脑海中的声音并未消失,却变得有序,如同归入河道的洪流,低沉地回荡在意识深处。
观察室内压力一松。紫色符文暗淡下去。
凝胶聆听者瘫软在地,皮肤下的光流变得极其微弱。
透明墙壁后的值守官死死盯着凯尔,黄色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情绪——震惊,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
“不是残渣……”他喃喃自语,声音通过装置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是‘钥匙’……莱奥尼亚最后的‘原初之匙’!立刻上报!启动最高警戒协议!这个矿工……不,这位‘殿下’,必须立刻呈送给终末之王!”
最高警戒?
凯尔靠在仍在发烫的金属椅背上,急促地喘息。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刚才的对抗耗尽了他的力气,但某种东西在他体内扎根了。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庞大的、沉睡在地下的矿脉网络,能模糊地“触摸”到其中封存的无数记忆与情感。
钥匙?
原初之匙?
艾莉亚的警告在耳边回响:“除非你准备好面对‘他’。”
脚步声从通道传来,密集而沉重,远不止两个守卫。门开了,涌入六个全副武装的黑鳞守卫,他们手中的武器泛着不祥的暗红光泽,显然是血矿锻造。为首的值守官目光复杂地看着凯尔。
“带走。”他简短下令,“去中央升降梯,直达‘觐见之间’。”
凯尔被粗暴地拉起。这一次,他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走着。左脸的烙印微微发烫,怀里的王冠紧贴心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慰。
他低着头,目光扫过光滑如镜的地面,倒影中,他脸上的金色纹路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面对“他”的时刻,到了。
升降梯的门在面前打开,里面是镶嵌着暗红晶体的空间,散发出强大的能量波动。守卫押着他走入。
门关闭,失重感传来。
不是向上。
而是向着地心,向着黑塔最深处,向着那个统治一切阴影的存在,急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