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在下坠。
没有机械运转的噪音，只有气流摩擦井壁的低沉呼啸，和凯尔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六个黑鳞守卫如雕塑般立在他周围，面罩下的呼吸平稳得可怕。值守官站在控制面板前，枯瘦的手指悬在一枚暗红色的晶体按钮上，黄色眼珠偶尔瞥向凯尔，里面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
失重感持续加剧，仿佛要将五脏六腑拽出喉咙。凯尔死死咬住牙关，左脸的烙印在深度下坠中反而变得冰凉，像一块嵌入皮肤的寒铁。怀里的王冠紧贴胸口，那份微温成了此刻唯一稳定的坐标。
他能感觉到。穿过厚重的岩层、矿脉、以及无数人工构筑的屏障，下方深处存在着一个……空洞。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洞，而是能量的真空，一个吞噬一切光芒与声音的奇点。所有的矿脉脉络，所有血矿中流淌的执念与记忆，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蜿蜒指向那个地方。
终末之王的所在。
升降梯的速度开始减缓。井壁外侧，隐约可见巨大的、缓慢转动的环形结构，上面蚀刻的符文流淌着暗沉的血光，每一次转动都搅动起令人心悸的能量涟漪。
“深呼吸，小子。”值守官没有回头，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空洞，“陛下不喜欢见到失态的模样。”
凯尔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被左眼视野边缘的变化吸引了——不是幻觉，在烙印冰凉的刺激下，他看见守卫铠甲缝隙里、升降梯内壁镶嵌的血矿装饰、甚至空气中飘浮的微尘……都缠绕着极细的、几乎不可见的暗红色丝线。这些丝线如同蛛网，全部向下延伸，没入脚下。
那是奴役的脉络，是终末之王意志的延伸。
“叮——”
一声轻响，柔和得与这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失重感完全消失。升降梯的门向两侧滑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股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气味，是一种存在感。陈旧羊皮纸、冷寂的星辰、干涸的血液、还有某种极其深沉的悲伤与疯狂混合成的，难以言喻的压迫力。这股气息如此浓重，瞬间压过了凯尔左脸烙印的冰凉和王冠的微温，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是一条短廊，尽头是两扇对开的、材质不明的门。门是纯黑色的，却自行散发着微光，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凯尔和守卫们扭曲的倒影。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正中位置，刻着一只睁开的眼睛。
与矿工烙印的闭眼、石门警戒符文的半睁不同，这只眼睛是完全睁开的。线条简洁，却蕴含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疲惫。瞳孔的位置是一片深邃的虚无，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
“到了。”值守官的声音低不可闻，他甚至微微躬身，向那扇门行礼。“自己走进去。记住，保持谦卑。”
守卫松开了凯尔。他们停在短廊入口，如同化为了另一组雕塑。
凯尔脚步有些虚浮，踏在短廊地面上。地面是一种温润的黑色石材，同样微微发光，脚步声被完全吸收。他一步步走向那扇门，左脸的烙印从冰凉转为一种轻微的刺痛，像是被那只石门上的眼睛注视着。
当他距离门还有三步时，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了。
光涌了出来。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柔和、均匀、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乳白色光芒。凯尔眯起眼，走了进去。
觐见之间。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王座大厅，有高高的穹顶，华丽的立柱，燃烧的火盆。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圆形空间。地面、穹顶、四壁，都是同一种柔和的乳白色发光材质，浑然一体，无法分辨边界。空间中央，悬浮着一张简单的石质座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没有侍卫，没有朝臣，没有珍宝。只有纯粹到极致的空旷，和中央那个孤独的身影。
凯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终末之王，阿尔德里克。
他看起来……很普通。中等身材，穿着朴素的深灰色长袍，没有任何珠宝或冠冕。头发是夹杂着银丝的黑发，随意披散。面容是中年人的模样，线条清晰，甚至称得上俊朗，只是过于苍白，毫无血色。
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放松，像在假寐。
但当凯尔踏入这个空间的瞬间，阿尔德里克睁开了眼睛。
凯尔的心脏几乎停跳。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虹膜是暗红色的，如同最纯净的血矿晶体，瞳孔则是纯粹的金色。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只有这两种颜色的交织。更诡异的是，当他看向凯尔时，凯尔仿佛看到了三个重叠的影像——一个年轻些，眼神锐利而痛苦；一个就是现在的中年版，深邃沉寂；还有一个更苍老，充满疯狂与偏执。三重影像同时存在，同时注视。
“走近些，孩子。”声音响起。果然是三重回音，年轻的清亮、中年的平稳、老年的沙哑，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富有磁性的和声，直接在凯尔脑海中回荡，而非通过空气传播。
凯尔的腿像灌了铅，但他还是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感觉在穿过无形的粘稠介质。左脸的烙印灼痛加剧，怀里的王冠也散发出更强的暖意，似乎在抵御着什么。
他在距离悬浮石椅约十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楚地看到阿尔德里克。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万米之下的海床。
“凯尔。”阿尔德里克叫出他的名字，三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艾莉亚的儿子。莱奥尼亚最后的血脉。我在矿脉的记忆里，见过你婴儿时的模样。”
凯尔喉咙发干，说不出话。对方直接提到了母亲的名字。
“你脸上的纹章，‘不屈之冠’。是我亲自设计的，送给你外祖父的加冕礼物。”阿尔德里克缓缓说道，金色与暗红的眼眸微微转动，仿佛在回忆，“它意味着，王权不是天赐，而是从荆棘中夺取的承诺。很讽刺，不是吗？现在它出现在一个矿工脸上。”
“你……认识我母亲？”凯尔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自己都认不出。
“认识？”阿尔德里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痛苦，“她是我的妹妹。我最小的，也是最固执的妹妹。”
妹妹？
艾莉亚记忆里那个温柔呼唤“阿尔德里克”的声音，那个绝望劝阻的身影……竟然是终末之王的妹妹？
“她试图阻止我。”阿尔德里克继续说，三重声音里，那年轻的回音带上了一丝波动，“用最幼稚的方式。带着你，逃进矿脉深处，以为能躲过注定的一切。”他微微摇头，“她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才是真正的‘保护’。”
“保护？”一股热血冲上凯尔头顶，恐惧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压过，“把国王变成奴隶？把活人榨成矿石？这就是你的保护？”
阿尔德里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因这冒犯而动怒。那三重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你看到的是奴役，孩子。我看到的是必要的牺牲。”他交叠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你触碰过‘初心之石’，应该感受到了。那些古老的国王，他们死后留下了什么？执念、悔恨、未竟的野心……这些强烈的灵魂残响与大地结合，形成了最初的血矿。它们是不稳定的污染源，会侵蚀土地，扭曲生命，引发灾难。”
他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灰死病，就是一次大规模的血矿污染爆发。它源自一位暴君临终的怨恨，扩散开来，吞噬了千万人，包括……”三重回音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不协调，那年轻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包括莉安娜。”
阿尔德里克停顿了片刻，空间里的光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瞬。
“我找到了方法。血矿的能量可以被引导、被控制、甚至被净化。但需要‘容器’，需要同样强烈而有序的意念去梳理那些混乱的执念。谁能比国王们更适合？他们生来就承载着统治的意志，他们的血脉与矿脉本就共鸣。”他看向凯尔，“我给予他们新的‘使命’：用他们的王权，消化古老的疯狂，稳定这个世界。代价是自由，收获是存续。很公平的交易。”
“胡说！”凯尔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你只是在为自己疯狂的行为找借口！你囚禁他们，折磨他们，只是为了复活你的妻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个锁孔。
阿尔德里克脸上那亘古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三重回音同时拔高，年轻的声音尖锐，老年的声音嘶吼，中年的声音则压抑着雷霆：
“复活？”
他并未站起，但整个觐见之间的光芒剧烈波动起来。乳白色的光变成暗红与金色交织，空间开始旋转，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四壁浮现又消失——痛苦的脸庞，结晶的躯体，哀嚎的嘴。
“你以为我三百年的挣扎，只是为了让她重新呼吸？”阿尔德里克的声音如同金属刮擦岩石，“不，孩子。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她了。”
他抬手，指向凯尔。
“莉安娜的灵魂，没有消散。它被血矿污染撕碎了，碎片散落在整个矿脉网络里，与无数疯狂执念混杂在一起！”他的三重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与暴怒，“我囚禁国王，梳理矿脉，不是为了复活一具躯壳！我是要找到她所有的灵魂碎片，一片，一片，拼凑回来！净化它们！让她得以安息，而不是永世在疯狂的矿脉里哀嚎！”
庞大的信息如同重锤砸在凯尔心头。不是为了复活，是为了……收集安魂？
“那你为什么……”凯尔的声音弱了下去。
“为什么看起来像个暴君？”阿尔德里克接了下去，情绪似乎又迅速收敛，变回那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眼底的金红光芒剧烈闪烁着，“因为时间不多了。矿脉深处的污染在加剧，新的、更可怕的‘东西’正在古老执念中孕育。我需要更高效地梳理，需要更强的‘容器’。温和的手段太慢了。为了在她被彻底污染吞噬前找齐碎片，我可以背负所有罪孽。”
他放下手，光芒渐复平和。
“你的母亲，艾莉亚，她看到了污染，却选择了逃避。她带走了你，也带走了一份关键的‘钥匙’——莱奥尼亚最纯净的初代血脉。这份血脉，是唯一能安全深入矿脉最污秽核心，而不被彻底同化的东西。”阿尔德里克的目光落在凯尔胸口，仿佛能透视衣物，看到那顶王冠，“我需要它。”
凯尔下意识地按住胸口。
“把王冠给我，孩子。”阿尔德里克的声音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那属于“兄长”的年轻回音占了上风，“让我完成我必须做的事。之后，所有奴役可以结束，矿脉可以封闭，世界可以走上另一条路。你甚至可以继承莱奥尼亚的王位，在阳光之下。”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逻辑似乎自洽，情感也显得真实。
左脸的烙印在剧烈跳动，怀里的王冠灼热异常。凯尔脑海中，母亲艾莉亚最后的警告与眼前阿尔德里克疲惫而偏执的脸重叠。
他该相信谁？
这个看起来悲伤而无奈的“舅舅”？还是记忆中那个让他逃跑的母亲？
就在这时，他左眼深处的金色王冠印记，突然不受控制地转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充满焦急与警告的意念，顺着矿脉那无形的连接，猛地刺入他的意识！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感觉——冰冷的背叛，甜美的毒药，深不见底的谎言陷阱！
这感觉并非来自脚下的矿脉，而是来自……上方？某个更近的地方？
阿尔德里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极细微地一蹙。
没等凯尔做出反应，整个觐见之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他们头顶的方向。刺耳的警报声（这是凯尔进入黑塔后第一次听到如此“嘈杂”的声音）撕裂了空间的寂静，乳白色的光芒瞬间转为刺目的猩红！
一个急促、失真、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通过某种装置强行切入这个空间：
“陛下！第七矿区下层，编号B-7的废弃竖井发生大规模能量逆流！有未授权生物反应！疑似……疑似‘公主’莉亚娜的踪迹！她正在破坏主矿脉的稳定符文！”
阿尔德里克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混杂着震惊与狂怒的表情。
“莉亚娜……”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三重回音第一次彻底失去了和谐，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他的目光猛地射回凯尔身上，之前的“温和”假象片片剥落，只剩下绝对的掌控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看来，我们的小聚会，要提前结束了。”阿尔德里克站起身。他并不高大，但当他站起时，整个空间仿佛都在向他俯首。“带他去静滞之间。等我处理完……家事。”
他话音刚落，凯尔脚下的发光地面突然变得柔软，如同液体。他还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就向下沉去，瞬间被那乳白色的物质吞没。
最后一瞥，他看见阿尔德里克的身影在红光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入空间本身，前往那个警报响起的地方。
莉亚娜……
那是谁？
黑暗再次吞没了凯尔。
但这一次，在绝对的静滞与黑暗中，他左脸的烙印和怀里的王冠，同时发出了稳定而坚定的共鸣。
如同黑夜中，悄然点燃的两点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