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银叶的实验室，闻起来像图书馆和药剂店的私生子。
一侧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典籍按照年代、学派、甚至装订颜色分类，标签工整得像印刷体。另一侧墙是密密麻麻的材料柜，每个抽屉都贴着成分分析和禁忌说明。
她本人坐在正中央的实验台前，红发扎成一丝不苟的高马尾，鼻梁上架着银边夹鼻眼镜。手里正用镊子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紫色叶子，对着魔晶灯观察叶脉走向。
敲门声响起时，她头也没抬：“门没锁。如果是来借《北境稀有植物图鉴》的，第三排左数第七本。如果是来问‘清醒药剂为什么又失败了’的，出门右转去问教授。”
门开了。
“都不是。”林克走进来，手里拎着个小木箱。
薇薇安终于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灰色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快速扫过林克的学院袍——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线，袖口沾着疑似魔火灰烬的痕迹。
“留级生。”她准确地说出身份，“林克·温斯顿。魔力枯竭，留级三年，上周在欧文教授的课上展示了某种……取巧的施法技巧。找我有事？”
情报掌握得很全面。林克心想，这人果然和传闻一样，喜欢把一切都整理归档。
“听说你在研究古代炼金配方的标准化重现。”他把木箱放在实验台边缘，“我有个提案。”
薇薇安放下镊子：“提案？”
“合作。”林克打开木箱，里面不是材料，而是一摞装订整齐的羊皮纸，“我想建立一份‘炼金材料数据库’。涵盖学院库存所有常见材料的物理性质、魔力特性、批次差异数据。而你——”
他抽出一份目录，推到薇薇安面前。
“——据我统计，过去一年你尝试重现了四十七份古代配方，成功率11%。失败原因里，有38%可以归结为‘材料性质与记载不符’。”
薇薇安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不是惊讶，而是被戳中痛处的恼火。
“你统计我？”她声音冷下来。
“公开信息。”林克面不改色，“你的所有实验都在学院炼金工坊进行，需要登记材料和目标。工坊的日志是公开的——只要你知道怎么查。”
“怎么查？”
“用控制台。”林克说，“图书馆地下那个。”
实验室陷入死寂。
窗外的鸟叫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薇薇安缓缓站起身。她比林克矮半个头，但气场压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个控制台是学派遗迹，有六级防护。擅自进入的后果——”
“我知道。”林克打断她，“我已经进去了两次。还拿到了维护员权限。”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不是施法，而是调用了控制台的远程查询功能——这是昨晚他研究出来的新技巧。只要在学院范围内，就能像远程桌面一样连接。
空气中浮现出半透明的符文面板，上面滚动着工坊的日志条目：
【星历1041年，月影之月，第12日，14:23】
【使用者：薇薇安·银叶】
【实验编号：#047】
【目标：重现‘星光墨水’配方（北境精灵版）】
【使用材料：星尘砂（批次#734，纯度92%）、夜光藻提取液（批次#209，活性不足）、……】
【结果：失败。墨水固化速度超预期300%，无法正常书写。】
【备注：使用者怀疑夜光藻提取液处理温度有误，申请重新提纯。】
薇薇安的呼吸停滞了。
她死死盯着那条记录，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实验台边缘。
“你……”她声音发干，“你怎么……”
“控制台的传感器网络覆盖全院。”林克关掉面板，“工坊的每个操作台都有隐藏的监测符文。学派当年设计它，就是为了收集实验数据，优化流程。”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功能现在没人知道。或者说，知道的人已经不在了。”
薇薇安重新坐回椅子。
这次她坐得很直，像准备接受审讯。
“你要什么？”她问得直接。
“数据。”林克也直接，“你过去一年所有实验的详细记录——不仅是工坊日志上那些，还有你的私人笔记。失败的原因分析，材料的异常表现，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细节。”
“作为交换？”
“作为交换，”林克从木箱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数据库的雏形框架。目前只收录了十二种基础材料，但已经足够展示价值。”
文件第一页是《月光草标准化处理指南》。
不是那种“在月光下晾晒三天”的模糊描述，而是精确到每一度的温度曲线、每一分钟的翻动频率、每一步的魔力浸润强度。
更惊人的是附录：根据不同产地、采收季节、储存时长，给出的七套差异化处理方案。
“你哪来的这些数据？”薇薇安快速翻阅，眼睛越瞪越大，“月光草的最佳干燥温度是47度？教科书上写的是‘低温阴干’！”
“控制台的历史数据库。”林克说，“学派当年做过大规模材料研究，积累了七千多份样本数据。只是后来没人会查了。”
薇薇安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用红笔标着一行字：【警告：当前温室种植批次（#890-#910）普遍存在活性过高问题，建议用量减少30-50%，并在反应中期追加稳定剂‘日光花粉’（用量：目标剂量的0.5%）】
“这是……”她抬起头。
“昨天第三组坩埚爆炸的原因。”林克说，“如果他们有这份指南，就会知道那批月光草活性超标，该减量。”
实验室再次安静。
但这次的安静不一样。之前是警惕和对峙，现在是……思考。
薇薇安把文件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手指抚过那些精确的数字和图表。
“你刚才说，合作。”她终于开口，“具体怎么做？”
“三步。”林克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你提供历史实验数据，我帮你录入数据库。第二，我们选一个你最想重现但一直失败的配方，用数据库的数据重新设计流程。第三——”
他笑了笑。
“——如果成功了，你就是第一个用‘系统化方法’重现古代配方的人。论文发表时，你是第一作者。”
薇薇安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除了严谨之外的情绪。
是野心。
那种想要证明什么、想要打破什么的、灼热的野心。
“你要重现哪个配方？”她问。
“你来选。”林克说，“选你最不甘心失败的。”
薇薇安没有犹豫。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锁着的金属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卷用秘银丝装订的深蓝色皮纸。
皮纸摊开在实验台上。
标题用精灵文写着：《星辰共鸣药剂》。
下面的小字注释：“饮用者可在三小时内，大幅提升对星空魔法的感知与亲和。配方失传已逾两百年。”
“我尝试了九次。”薇薇安声音平静，但手指微微发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药效持续时间只有七分钟，而且伴有剧烈头痛。失败原因……我至今没完全搞清楚。”
林克看向配方。
在他眼里，那些古老的文字开始变形、重组——
不再是神秘的炼金配方。
而是一份写得极其糟糕、充满硬编码和魔法数字的。
屎山代码。
“主材料：星陨石粉末。”林克念出第一项，“配方要求‘在月相为弦月时研磨’。为什么？”
“传统理论认为，弦月时星陨石的星辰之力最稳定。”
“实测数据呢？”
“……没测过。”
林克在脑海里调出控制台的数据库。
搜索关键词：星陨石，魔力波动周期。
一秒后，结果出来了：星陨石的魔力活性峰值确实有周期性，但不是按照月相，而是按照学院所在时区的恒星时。峰值出现在当地凌晨2点至3点之间，与月相无关。
“第一个错误假设。”林克说，“还有，第二步的‘逆时针搅拌四十九圈’——为什么四十九圈？不是五十圈，也不是四十八圈？”
薇薇安沉默。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林克调出另一份数据，“学派当年研究过搅拌对药剂结晶的影响。四十九圈是这个特定配方中，让‘星辉结晶’尺寸达到最优范围的最小圈数。少一圈结晶偏小，多一圈结晶偏大，都会影响溶解速率。”
他关掉面板，看向薇薇安。
“看到了吗？你失败九次，不是因为你技术不好，也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他点了点那份古老的配方。
“是因为你在试图执行一份充满了未经检验的假设、模糊描述、和丢失了上下文知识的代码。”
薇薇安盯着他。
很久。
然后她突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而是那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自嘲的笑。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说，“我过去一年，其实是在对着残缺的说明书，组装一台我不知道原理的机器？”
“差不多。”林克也笑了，“但现在，我们有完整的维修手册了。”
窗外传来钟声，下午课要开始了。
薇薇安小心地收好《星辰共鸣药剂》的配方，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得能当砖头的笔记本。
“这是我所有的实验记录。”她把笔记本推给林克，“从第一天开始。字迹有点乱，但应该能看清。”
林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给我三天。”他说，“三天后，我给你第一版优化方案。”
“成交。”薇薇安伸出手，“另外，作为合作伙伴，我有个建议。”
“请讲。”
“下次进实验室之前，”她指了指林克的袖口，“先把魔火灰烬拍干净。我不允许不整洁的东西污染我的数据。”
林克低头看了看袖口，笑了。
“明白，管理员大人。”
他抱着笔记本和木箱离开。
门关上后，薇薇安独自站在实验室中央。
她走到窗前，看着林克穿过庭院的身影。然后她转身，看向那面贴满了失败记录和问题清单的墙。
那些曾经让她夜不能寐的“为什么”，现在看起来……
像是一道道等待被解开的方程式。
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崭新的羽毛笔，在新的笔记本扉页上写下标题：
《关于建立炼金材料标准化数据库的初步构想（与合作者林克·温斯顿）》
笔尖顿了顿，又加了一行小字：
“——以及，我们可能需要申请更大的存储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