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之眼的注视像实质的重压,压在每个人的脊椎上。
它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无数行流动的代码构成的球面,每一行代码都在闪烁、变化、自我修正。当它“看”向某人时,那人会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被扫描——不是读心,而是更底层的、像用调试器逐行检查你意识源代码的赤裸感。
“它在分析我们的攻击模式。”影的声音通过意识防护网传来,比平时更紧绷,“别想太复杂的策略,会被预判。用最基础的、教科书式的做法。”
最基础的?
林克盯着那只眼睛。
在代码视觉里,它的结构清晰得令人绝望:七层防护壳,每层都有独立的验证逻辑。最外层检测魔力特征,第二层分析施法模式,第三层评估意图威胁等级……一直到最内层,那里有个简单的判断:
【如果 访问者权限 ≥ 所需权限 则 允许】
【否则 触发防御协议α】
他们只有#7访客权限。要修复堆栈溢出,至少需要#4维护员权限。
中间差了三层。
但任何系统都有漏洞。林克快速检索着黑皮书里关于“权限提升”的章节——学派当年设计这套系统时,考虑过紧急情况下的越权操作。他们留了后门,但后门的激活条件极其苛刻。
“需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林克在意识网里共享信息,“第一,系统处于崩溃前兆状态——这个满足。第二,至少三个不同层级的接口被同时访问——我们有#7,还需要#6和#5。第三……”
他顿了顿。
“第三,需要一段‘系统无法拒绝的合法请求代码’。”
“那是什么鬼东西?”柯尔特的声音传来,伴随着金属碰撞声——他正在加固防御阵地的物理结构。
“就像……”林克努力寻找比喻,“向国王请求赦免时,引用他自己制定的、但他自己都忘了的法律条文。系统必须承认其合法性。”
诺亚突然插话:“我的猫找到了一个异常数据包。在#6接口的历史日志里……有一段被标记为‘测试用临时权限授予协议’。有效期……理论上已经过期了,但协议本身没被删除。”
“过期了有什么用?”费恩问。
“协议过期,但协议框架还在。”薇薇安接话,她显然明白了诺亚的意思,“如果我们能重新填充有效数据,模拟出一个‘合法’的临时权限请求……”
“系统可能会被骗过去。”林克眼睛亮了,“把那个协议发给我。”
数据包通过意识网传来。
林克快速解析。那是一段很老的代码,大概是学派测试时用的:允许访客临时获得#6接口的“监控员”权限,用于观察系统运行状态。权限很低,但正好够用。
协议的有效期验证部分,引用了系统时钟。但系统时钟现在……是混乱的。错误肿瘤导致时间模块出了bug,当前系统时间在“星历941年”和“星历1041年”之间反复横跳。
而协议的有效期截止到“星历950年”。
“机会。”林克说,“系统现在‘认为’现在是941年,协议还在有效期内。我们只需要让它在处理我们的请求时,保持这个时间认知……”
“我来干扰时间感知。”影说,“我有一种法术,能让局部区域的时间判断模块产生短暂混淆。但最多维持十秒。”
“十秒够了。”林克开始重写协议请求,“诺亚,我需要你帮忙——把这段协议包装成一个‘系统自检请求’。让它看起来像是系统自己在申请临时权限来诊断自身问题。”
“用递归调用伪装成系统调用?”诺亚的异色瞳开始发光,“这个我擅长。扳手,准备构造反射层!”
机械猫跳起来,身体在空中解体成数十块独立的符文模块。这些模块开始在空中排列组合,构建出一个复杂的、多层嵌套的函数结构——就像一个镜子迷宫,任何检测这个请求来源的查询,都会在里面无限反射,最后返回“来源:系统自身”的结果。
“柯尔特、费恩、安娜贝尔,”林克继续部署,“你们在十秒内,同时用物理方式触碰#7、#6、#5接口平台——不用激活,只要接触。我们要制造‘三个接口被同时访问’的假象。”
“那#5接口的权限验证呢?”安娜贝尔问,“我们没有那个级别的密钥。”
“不需要通过验证。”林克说,“只需要让系统‘检测到访问尝试’。防御机制会优先处理这个异常事件,而在它反应过来之前……”
他看向薇薇安。
薇薇安已经调出了肿瘤的结构图:“失控的递归函数位置锁定。它的核心是一个计算‘挑战房间最优路径’的算法。但某个边界条件写错了,导致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算法会尝试为‘不存在的房间’计算路径,然后因为找不到房间而再次调用自己——无限循环。”
“能直接终止吗?”
“不能。这个函数关联着十七个关键系统进程,强行终止会导致连锁崩溃。”薇薇安快速滑动屏幕,“但我们可以……给它一个‘虚拟房间’。在函数尝试计算时,返回一个合法的、但实际不存在的房间数据,让它正常结束这次调用。”
“像在悬崖边画个假的路牌?”
“更像给一个问‘无限在哪里’的人,指一个叫‘无限镇’的虚构地点。”薇薇安开始编写那个虚拟房间的数据结构,“只要数据结构合法,函数就会满意地结束,把控制权交还给上级调用者——然后整个递归链就能正常返回。”
计划听起来很疯狂。
但更疯狂的是,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准备。”林克深吸一口气。
团队各就各位。
柯尔特、费恩、安娜贝尔分别站到三个平台边缘,手悬在接触点上。
诺亚和她的机械猫完成了反射层构建,一个复杂的、像万花筒一样的符文结构在空中缓缓旋转。
薇薇安写完了虚拟房间的最后一个参数。
影双手结印,纯白面具下的眼睛闭上,开始咏唱某种古老而扭曲的咒文——不是时间魔法,而是直接影响系统对时间认知的信息污染法术。
逻辑之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的代码流动开始加速,像在提高警戒等级。
“现在!”
柯尔特三人同时触碰平台。
诺亚的反射层启动,将伪装后的协议请求射向#6接口。
影的法术生效——以他为中心,一层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数据的“时间戳”开始紊乱,像被水浸过的墨水字迹。
逻辑之眼猛地睁大。
它“看到”了异常:三个接口被访问,一个来自系统的自检请求,时间戳显示协议有效。所有的条件都符合临时权限授予规则,但组合起来又透着诡异。
系统陷入了短暂的逻辑僵直。
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突然收到了一个完全合法但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指令,它的决策模块开始疯狂计算,尝试找到这个矛盾的合理解释。
而这就是林克需要的窗口。
他冲向核心球体。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冲——他的身体还站在原地,但意识通过#7接口的连接,像数据流一样涌入了系统内部。
世界变了。
不再是石室、平台、齿轮。而是纯粹的、无边无际的信息海洋。数据像星光一样在黑暗中流淌,逻辑结构像山脉一样起伏,函数调用像瀑布一样轰鸣。
他在代码的宇宙中下潜。
循着薇薇安标记的路径,穿过层层嵌套的系统模块,避开巡逻的错误检测进程——那些进程看起来像发光的梭形鱼群,在数据流中穿梭,嗅探着异常。
然后他看到了肿瘤。
在现实世界里它是一团错误淤积,在这里,它是一个……黑洞。一个不断吞噬周围数据、吐出混乱逻辑的奇点。黑洞表面,无数行代码在疯狂滚动,都在重复同一段逻辑:
【房间ID = 计算最优路径(当前房间)】
【如果 房间ID == 无效 则 重新计算】
因为房间ID永远是无效的(那个房间不存在),所以永远重新计算。无限循环。
而在黑洞边缘,飘浮着那些学生的意识残影。他们的数据形态已经支离破碎,像被撕碎的文档,但还能勉强辨认出人形。他们伸出手,无声地呐喊。
林克没有时间伤感。
他找到了那个函数的入口点。数据形态上,它像一座不断自我复制的高塔,每一层都和下一层一模一样,无限向上延伸。
他必须把薇薇安编写的“虚拟房间”数据,注入到函数的某次调用中。不能太早,太早会被当作无效输入而忽略;不能太晚,太晚系统资源已经耗尽。
必须在递归深度达到某个临界点、但还没触发堆栈保护机制的那一刻。
他闭上眼睛——不是真的眼睛,是意识层面的专注。
代码视觉全开。
整个世界分解成最基础的数据结构。函数调用变成了清晰的控制流图,递归循环变成了一个螺旋下降的路径。他沿着路径下潜,每下降一层,就计算一次当前的堆栈深度、剩余资源、函数状态。
第一百层。
第五百层。
第一千层……
系统开始报警。资源枯竭的警告像红色闪电一样在数据空间中窜动。
就是现在!
林克将虚拟房间的数据包,像投枪一样掷出。
数据包沿着递归路径逆向飞行,精准地插入了第1372层函数调用的输入参数位置。
函数接收到了“房间ID”。
一个合法的、数据结构完整的、但实际不存在的房间ID。
它停顿了一下。
就像一台一直卡在“找不到文件”错误的机器,突然被告知文件找到了。它开始执行后续逻辑:更新路径记录,返回计算结果,结束本次调用。
控制权交还给第1371层。
第1371层接收结果,继续执行,结束,交还第1370层。
一层,一层,向上返回。
就像多米诺骨牌倒放。
黑洞开始收缩。
那些被吞噬的数据,像退潮一样从奇点中涌出。混乱的逻辑被重新梳理,错误信息被系统自带的纠错机制修复。学生的意识残影不再被撕扯,他们缓缓落地,数据形态逐渐稳定。
肿瘤消失了。
堆栈溢出错误,被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治愈了。
林克的意识被弹回身体。
他踉跄一步,被柯尔特扶住。
核心球体恢复了正常的旋转速度。数据瀑布变得清澈有序,不再有淤积和肿瘤。周围的光点——那些挑战进程——开始正常流转,有的完成,有的失败,但不再卡死。
逻辑之眼缓缓闭合。
在完全闭合前,它“看”了林克最后一眼。
没有感激,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记录。像一台摄像机拍下了一个异常事件,存档,准备稍后分析。
然后,眼睛消失了。
齿轮开始反向转动,载着七人向来路返回。
“成、成功了?”费恩声音发颤。
“暂时。”林克靠着柯尔特,感觉全身虚脱,“我们治标不治本。那个递归函数的bug还在,只是这次绕过去了。下次遇到同样的情况,它还会崩溃。”
“那怎么办?”
“需要真正的#4权限,或者更高。”林克看向正在逐渐远离的核心球体,“找到学派留下的完整维护工具,重写那个函数。”
齿轮转出核心机房,回到数据虚空。
远处,那些学生的意识残影没有跟来。他们留在了系统里,但状态稳定了——像被妥善保存的档案,不再被错误折磨。
“至少他们安息了。”安娜贝尔轻声说。
齿轮继续上升,穿过层层数据流,回到最初的螺旋阶梯。
当他们踏出黑曜石门时,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阿斯特教授还等在门口。老人看到他们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怎么样?”
“堆栈溢出问题暂时解决了。”林克说,“回廊能正常运转到庆典结束。但根本问题还在,需要进一步维护。”
阿斯特接过林克递回的控制晶石。晶石已经冷却,表面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过度使用的痕迹。
“你们……”阿斯特看着七人疲惫但完整的模样,眼神复杂,“居然都活着出来了。还成功了。”
“差点没成功。”柯尔特活动着发僵的肩膀,“那玩意儿里面比矿坑还危险。”
阿斯特没有追问细节。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教授。”林克叫住他。
老人回头。
“您当年留下的那个标记——三个嵌套圆环。”林克说,“我们看到了。谢谢。”
阿斯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然后,很轻微地,他点了点头。
“那不是我留下的。”老人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老师。他在完全迷失前,用最后一点清醒刻下的。”
他顿了顿。
“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得懂。”
说完,阿斯特教授转身离去,黑袍在长廊中拖出沙沙声。
七人站在回廊入口外,被阳光和现实世界的声音包围。
远处传来庆典排练的音乐声,学生的笑声,魔法烟花试射的爆鸣声。
一切都那么……正常。
“现在去哪儿?”费恩问。
“睡觉。”林克说,“然后……”
他看向学院主楼的方向。
“……准备参加庆典。毕竟我们刚刚拯救了它的重头戏项目,不是吗?”
他们走向宿舍区,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
而在他们身后,无限回廊的黑曜石门缓缓闭合。
门内,在系统的最深处,某个被修复的日志模块,自动生成了一条新记录:
【星历1041年,月影之月,第21日,15:47】
【事件:堆栈溢出错误被外部干预临时修复】
【干预者:访客#7(权限越权操作,详情已加密)】
【备注:检测到学派技术特征。已标记为‘潜在继承者’。通知……】
通知对象的那一栏,是空的。
因为接收地址,在三百年前就被删除了。
但记录本身,留在了系统里。
像一颗埋进土壤的种子,等待着有一天,被需要它的人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