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娅！那边那桶水帮我搬过来一下。」
玛丽莎修女站在院子里，卷起袖子，一边擦汗一边招呼。
「知道。」
莱娅双手抱起那几乎跟她半个身子一样高的水桶，小小的身影晃了晃，才稳住身体，吃力地往玛丽莎修女那边一步一步挪过去。
「谢谢妳。」玛丽莎接过水桶，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请……玛丽莎修女，时间……不多，我可……」
莱娅喘着气，额头上都是汗，脑袋里飞快在翻找自己会的单字，努力想把话说完整。现在主日礼拜差不多要开始了，她很怕再拖下去，会错过牧师讲道的时间。
「妳是想去做礼拜吧？去吧。」
玛丽莎修女看懂了她的焦虑，笑着点点头，放她走。
「谢……修女，……感谢！」
她生硬而吃力地，把那句感谢挤出口，然后几乎是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朝礼拜堂跑去。
这是莱娅来到卡莱诺教会的第三个月。
也是她脱离街头流浪的第三个月。
更是她开始学习「这个国家的语言」的第三个月。
她从侧门钻进去，顺着熟悉的走廊跑入教会大堂时，刚好唱诗班的献诗结束，轮到艾德里安牧师准备上台讲道。
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主日礼拜重要的一环；
对莱娅来说，这却是她学会「说话」的最好时机。
她已经摸索出一套对自己来说最有效率的学习方式──
先把教堂里张贴的经文、告示，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啃懂；
接着在礼拜前跑去牧师那里，谨慎地向他索取一份「今天主日讲道的草稿」；
等大概看懂意思后，就在牧师讲道时，抓着那份稿子，跟在他后头小声跟读，练习发音与句子。
最初那几次，她以为自己声音已经压得够小了。
但大堂在讲道时除了牧师以外，总是鸦雀无声。
她那五音不全、含混不清的声音，就算再怎么压低，仍旧显得格外突兀。
有一次，一位修女已经快要走到她身边，伸手要把她带到后面去坐好。
结果下一瞬间，艾德里安牧师却直接走下讲道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了起来。
后来，在她终于听得懂一点语言之后，修女长才跟她说起那一天的事。
当时牧师抱着她，面向所有人，是这么说的：
「各位教友，各位应该都听过这位小修女的故事吧？大雪之夜，我主所展现的奇迹——什么都不懂、甚至无法言语的孩子，却在我主、神皇与圣灵三位一体的感召之下，踏入这间教堂，得着拯救。如今，她再次受到我主的感召，渴望知晓我主的神迹，神皇的话语。敢问各位──她有错吗？」
台下教众们齐声回答：「没有。」
「对，没有。」牧师继续说道，「我主爱着这世上所有的人。她难道就没有聆听我主神迹、叙述我主恩典的权利吗？她难道不可以学习，将神皇的恩典向世人阐述吗？各位，连曾经无法言语者都如此渴慕。诸位难道还不如她吗？」
「我主赐给我们语言，是希望我们用它来传述祂的恩典。我们应当向这位小修女学习。」
结果那一次，牧师几乎整场讲道的时间都抱着她一同站在台上。
也是从那天起，教堂开始在主日发放牧师讲道稿的大纲。
而她，也正式被允许在讲道时，站在牧师身边，一边盯着纸，一边用生硬却努力的声音跟着他念。
至于她的名字，也是艾德里安牧师给的。
同时，也是在那段时间，她才勉强拼凑出自己可能的身世。
牧师与修女长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耳朵——那尖长的弧度，与书上记载的灵族耳形几乎如出一辙。
再加上她那一头几乎发光的银白色长发，根据记载，那可是灵族皇室才有的发色。
两人因为这件事讨论了许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她大概是灵族──或者用更常见的说法，精灵族。
而且不是普通的灵族，而是当年灵族帝国在遭到混沌魔域侵蚀、国破种亡时，仓皇逃出的皇室残裔之一。
至于她是怎么从逃难的队伍里掉队，又是怎么流落到帝国的街头，一切都成了无人知晓的空白。
牧师便依照她「可能的身分」，又查了灵族皇室的命名传统，最后照着灵族魔法与智慧女神的名号，替她取了个名字——
莱万提娅。
牧师说，莱万提娅是灵族信仰中，掌管魔法与智慧的女神，是灵族古老神祇之一。
不过，这个名字在教会里，并不受欢迎。
尤其是大修女长，一听到这名字就皱眉。
虽然这并没有违反任何帝国法典与国教教规上的规定，但想想也对，对教会的人来说——
怎么会有人替一个「属于教会的孩子」，取一个异族神祇的名字呢？
但教会里没有人敢正面反对艾德里安牧师。
于是，大家只好找了个折衷的方式：
在不触犯牧师意愿的前提下，给这孩子取个简称。
于是，「莱娅」这个名字就这么生出来了。
至于为什么是莱娅呢？
原因很简单——教会传说中，有一位叫「莱娅」的魔女。
她是神皇在统一战争时期，坐镇身边的魔女伙伴。
有趣的是，教会本身向来是排斥魔女的。
他们认为魔女的本质，是从混沌魔域中汲取不洁的力量，然后释放出来，是危险而肮脏的存在。
然而，神皇身边却有这么一位地位极高的魔女。
甚至坊间还有不少捕风捉影的传闻，说魔女与神皇之间有着──
……算了，以她现在「准修女」的身分，自己心里吐槽到这里就该打住了。
总之，这位名为莱娅的魔女，在统一战争最后一战——卡莱诺战役中，为了让神皇有机会斩杀卡瓦莱人的首领，亲自冲锋陷阵。
最终，她在与卡瓦莱首领的一对一决战中，遭到斩杀，身首异处。
然而，也正因为她的牺牲与攻势，神皇才顺利斩杀卡瓦莱首领，彻底终结那场战争。
在那之后，教会将她封为圣人。
自此，教会开始正视「魔女」这个族群，不再一律视为异端。
只要愿意接受教会的审查，魔女也能正常生活，只需要定期到教堂报到，接受不定期检查即可。
而这间卡莱诺教会，正是当年最后一战的战场所在地。
教会的地下室里，安放着圣人魔女莱娅的遗骸与遗物。
当地也有不少教友以她为榜样，低声向她祈祷。
莱万提娅这个名字里，既有「莱」，也有「娅」。
于是，除了命名之父艾德里安牧师偶尔会正式地唤她全名之外，教会里几乎所有人都只叫她「莱娅」。
久而久之，这个名字也自然成了她自己认同的名字。
——
「受苦之人啊──你们有福了。」
「受苦之人啊──你们有福了。」
大堂中回荡着经文声。
莱娅站在牧师身侧，紧紧抓着那张稿纸，一字一句，努力跟着他念。
如今，她的语言能力正以一种连修女长都感到吃惊的速度狂飙成长。
修女长甚至断言：照这个速度，再过两年，她大概就能完全掌握这个国家的语言与书写。
（两年是吧……我一定会让妳和牧师更惊讶的，修女长。）
莱娅在心里这么发誓，眼睛却依然盯着稿纸，嘴巴和牧师的声音一前一后，咬字生硬却节奏分明。
今天的教堂，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挤。
甚至可以用「水泄不通」形容也不为过。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台下坐满了人：
有国教教宗保利三世、帝国元老院的参议员们、内政部长、帝国宰相……
一整排穿着礼袍或官服的人，让平常朴素的卡莱诺教会突然变得金碧辉煌起来。
按照修女长的说法，这是卡莱诺教会二十年来最大的一次盛事。
帝国的「开国英雄大祭」每年会轮流纪念不同的英雄。
而今年，轮到的是──圣人魔女莱娅「魂归主的天堂与神皇王座」的纪念日。
据说，就连帝国皇帝——也就是教会口中的「神皇，万王之王」——也会亲自前来卡莱诺教会出席仪式。
不过，这个传言在莱娅心里，被她默默打上了问号。
毕竟礼拜都过了一半，神皇影子都没看到半点。
她一边念经，一边在心里吐槽。
直到艾德里安牧师开始唱起「阿们颂」，她才把那些胡思乱想暂时收起来。
「阿们颂」唱完后，牧师与她一同走下讲道台，准备让教宗保利三世上前主持接下来的祭祀仪式。
然而，还没走几步，教宗就先开口唤住了艾德里安牧师。
「这孩子是？」
保利三世微微偏头，看着牧师牵在身旁的那道小小身影。
「这孩子叫莱娅……不对！」
艾德里安牧师一时间紧张得说错话，「抱歉，教宗大人，她叫莱万提娅。」
他在教宗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毕竟这是教宗难得主动跟他搭话。
但是仔细一想，他也不算说错──毕竟这两个名字，都指向同一个孩子。
「孩子，过来。」
教宗露出慈祥的笑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
莱娅大概猜得到，他想表现出自己很亲近孩子，很亲近教会里的人。
而她既然是教会的一分子，自然也有义务配合「上级的上级」演完这场戏。
她乖乖地把手放到保利三世那只干枯却仍然有力的手上，被他牵着，一步一步走回台上。
「各位兄弟姐妹们，平安。愿主祝福你们。」
教宗用带着岁月痕迹的声音开口致意，他的一只手轻轻落在莱娅的头上，像是无声地向在场众人面前宣示慈爱。
「在三十六年前，神皇所带领的统一战争终于画下句点……我们，人类，获得了胜利。」
保利三世慢条斯理地说话，从统一战争讲起，转而细细述说起圣人魔女莱娅的事迹。
他说得很慢，每一句话中间都停顿良久，让底下的人有足够时间沉浸在「记忆」与「感激」之中。
而他那只放在莱娅头上的手，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只是偶尔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抚，也像是在把莱娅当纾压玩具摸着。
于是，莱娅就这么跟着教宗，多站了四十多分钟。
她陪他完成迎圣物、迎圣棺的仪式；
陪他主持喝圣酒、食圣饼；
又陪他听完一位又一位参与过统一战争、曾与魔女莱娅一同作战的老兵，含着泪说出对她的哀悼与敬意。
最后，是结尾的祷告。
当那一声「阿们」落下，仪式总算告一段落。
莱娅连忙伸手扶住教宗，缓缓陪他走下台阶。
她抬眼瞥了一眼保利三世的脸，只见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老人家……也是受罪了啊。）
她在心里嘀咕着。
等她把教宗扶回长椅旁坐下，看着他一跛一跛地挪动脚步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相当有趣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