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放学铃响起时，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前夕特有的松弛空气。我整理好书包，西村已经等在教室后门，手里提着装游戏主机的专用包——他今天要去参加线下交换会。
“衫野，你直接去排队？”西村走过来，声音比平时轻快一些。
“嗯，预约了四点取货。”我看了眼时间，三点十分，走过去刚好。
“真好啊，我也想早点拿到，但交换会那边约好了时间。”西村说。
“下次发售可以一起预约。”我随口回应。
我们并肩走向鞋柜。走廊里学生三三两两地经过，笑声和谈话声混成一片熟悉的背景音。
“对了，”西村忽然开口，语气故作随意，“昨天小仓同学……又找我借了笔记。”
“又？”我换好鞋，站起身，“这次是哪科？”
“世界史。她说上次的整理方式很好用。”西村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然后……她问我周末有什么计划。”
来了。我心想。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要去秋叶原的交换会。”西村顿了顿，“然后她说‘听起来好有趣’，就……没下文了。”
“也许她真的只是觉得有趣。”我说。
“可能吧。”西村应道。
我们走出校门，六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街道上。西村沉默了几步，又开口：“衫野，你觉得……她只是单纯在闲聊，还是……”
“都有可能。”我给出安全的回答，“小仓同学本来就挺友善的。”
“也是。”西村点点头，但听起来并没有被说服。
走到十字路口，我们需要分开了。西村要去车站，我要去商店街的游戏店。等红灯时，他忽然又说起另一件事。
“早川那件事……你知道吗？”
“我大概知道一点”
西村压低声音，“我听班上的女生说，他们好像要分了。”
红灯还有三十秒。我望着对面闪烁的数字。
“因为什么？”
“不清楚。有人说是因为那个女生太黏人，也有人说……”西村犹豫了一下，“早川最近好像和班上的谁走得比较近。”
我心里一动，但语气保持平静：“谁？”
“不知道，只是传言。”西村摇摇头，“不过早川那种类型，会被注意到也正常吧。神秘，话不多，长得又……”
他停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绿灯亮了。
“我得走了。”我说，“交换会加油。”
“嗯。”西村应了一声，然后在我转身时又叫住我，“衫野……”
“怎么？”
“你最近……和上野同学走得挺近的？”
这个问题来得有点突然。我回过头，看到西村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不安。
“为什么这么问？”
“昨天有人说看到你们在家庭餐厅……”西村移开视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如果你真的和谁交往，记得告诉我一声。”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微妙的东西。我忽然明白了——西村可能觉得，如果连我这样的“独行侠”都有了进展，而他和小仓还停留在借笔记的阶段，会有些挫败感。
“我和上野只是普通同学。”我澄清道，“昨天只是偶然遇到，聊了几句。”
“这样啊。”西村的表情放松了一些，“那……你知道上野同学喜欢什么类型的游戏吗？我看她课间有时候在玩手游……”
“不清楚。”我实话实说，“不过她好像喜欢推理类的东西。”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提供这种具体信息，只会让对话朝我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果然，西村的眼睛亮了一下：“推理类？具体是哪方面？小说还是游戏？”
“都有吧。”我试图模糊处理，“只是闲聊时提到的，我没多问。”
“哦。”西村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他问出了那个我预料中的问题：
“衫野，你该不会……其实在和上野同学交往，但是瞒着我吧？”
他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但眼神里藏着真正的疑问。
我叹了口气：“西村，如果我谈恋爱了，你会是第一批知道的人之一。但真的没有。”
“可是你对她好像挺了解的……”
“因为聊天时会自然地提到这些。”我解释，“就像我知道你喜欢收集限定版主机，知道佐藤喜欢哪个牌子的运动饮料，知道渡边喜欢哪个剧团的演出——这只是基本的社交信息储备，不代表什么特别的关系。”
“这倒也是。”西村说。
“而且我们聊的也就是普通话题。”我补充道，“游戏，漫画，学校的事。”
西村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点不好意思。
“说得也是。抱歉，我问太多了。”
“没事。”我看了一眼手表，“我真的得走了，再晚排队的人就多了。”
“好。那……周一见。”
“周一见。”
我们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西村还站在路口，低着头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打字——大概是在回复小仓的消息吧。
年轻人的心思啊。
*
我们在车站前分开。西村走向东口，我走向西口——打工的便利店在相反方向。
虽然今天本来没有排班。店长上周就同意了我今天请假，为了《星域幻想VII》的发售日。但上午收到短信，顶班的松本前辈突然发烧，问我能不能帮忙顶半小时的交接班。
半小时而已，不耽误去游戏店排队。我答应了。
到便利店时是下午四点十分。店里没什么客人，早班的同事正在清点收银机。我换上工作服，戴上名牌，开始帮忙整理货架。
“今天这么早？”同事问我。
“帮顶半小时班。”我回答。
“辛苦啦。”
四点半，交接班的人来了。
门铃响起时，我正蹲在饮料柜前补货。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我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光临。”
“衫野？”
我抬起头，看到早川莲站在门口，同样穿着便利店的工作服。
我们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早川？”我站起身，“你在这里打工？”
“嗯。”他点头，表情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从上周开始的。”
“真巧。”我说，心里却在快速计算——早川莲，家境应该不错，之前听人说他父亲是公司高管，母亲是钢琴老师。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便利店打工？
我们一边交接工作，我一边装作随意地问：“之前没听你说过打工的事。”
“没必要特意说。”早川开始检查收银机的现金，“而且，打工也没什么特别的。”
“话是这么说。”我把清点好的货单递给他，“不过你看起来不像缺钱的样子。”
早川接过货单的手顿了顿，然后抬眼看了看我：“打工不一定是为了钱。”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看向窗外，“有点事做。散散心。”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熟悉。和昨天上野葵的“避难”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他的肩膀——那里有一根头发，栗色的，长度很暧昧，说不清是短发还是中长发。然后又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罐咖啡，是学校后面那台自动售货机特有的包装。
昨天的餐厅偶遇，今天西村的观察，再加上现在这些细节……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但决定不深究。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嗯。”早川应了一声，然后在我转身时突然说，“衫野。”
“什么？”
“昨天……谢谢。”
他的声音很轻，但我听清楚了。
“没什么。”我摆摆手，“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还是谢谢。”早川说。
“不客气。”我回应。
早川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离开便利店时，我看了一眼手机——四点五十。游戏店五点开始发售，现在过去正好。
我加快脚步，朝着秋叶原的方向走去。
*
《星域幻想VII》的发售现场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虽然已经提前预约了限定版，但店外还是排起了长队。大多数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偶尔也能看到几个女生。
我找到预约队伍，排在末尾。前面大概有二十多人，应该不用等太久。
排队总是无聊的。我掏出手机，开始看昨天没看完的漫画更新。正看到关键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小心——”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有人撞到了我的背上。力道不大，但我手里的手机差点飞出去。
转身，看到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女生跌坐在地上，她手里的纸袋掉在一旁，几本杂志散落出来。
“对不起！”她连忙道歉，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我没注意看路……”
“没事。”我蹲下身帮她捡东西。捡起一本杂志时，我瞥见了封面——《游戏世界月刊》。
游戏杂志？我多看了她一眼。虽然口罩和帽子遮住了大部分脸，但那双眼睛……
“高桥同学？”我试探着问。
她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我们四目相对了几秒。然后，她叹了口气，摘下口罩。
确实是高桥优月。渡边彩夏的好友，最近和渡边闹矛盾的那位。她今天没穿制服，而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比在学校里朴素很多。
“衫野同学。”她苦笑，“真巧。”
“你也来买游戏？”我指了指她手里的杂志。
“……嗯。”她点头，重新戴上口罩，“《星域幻想VII》。”
“你也是这个系列的粉丝？”我有些意外。高桥优月在学校的形象——或者说，在我印象中的形象——是那种标准的现充少女，和游戏宅完全不搭边。
“从第四代开始玩的。”她轻声说，“不过学校里没什么人知道。”
“理解。”我说，然后意识到我们还在排队，就示意她站到我前面，“你预约了吗？”
“预约了。”她站到我旁边，没有插队，“不过是在另一家店。听说这边有特典海报，就过来看看。”
“我也是来拿预约的。”我说。
我们沉默地排了几分钟队。周围的玩家们在兴奋地讨论游戏，对比着预约特典的内容。在这种氛围里，高桥优月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但又意外地和谐。
“那个，”她突然开口，“昨天的事……谢谢你。”
“昨天？”我挑眉，“我昨天没做什么啊。”
“彩夏跟我说了。”高桥的声音很轻，“周一晚上你照顾她的事。还有后来……你没有到处说。”
原来是指这个。
“那只是基本的事。”我说，“而且渡边同学已经道过谢了。”
“但她可能没说得太详细。”高桥说。
“细节不重要。”我回应。
高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彩夏她……最近变了很多。”
来了。敏感话题。我心里拉响了警报——这种关于闺蜜矛盾的倾诉，在恋爱喜剧里往往是拉近关系的开端。
我没有接话，只是等着她继续说。
“不是变坏。”高桥补充道，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只是……她开始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比如喝酒，比如逃掉戏剧部的练习，比如……”
她停住了。
“比如？”我温和地引导，同时提醒自己保持距离。
“……没什么。”高桥摇摇头，“也许只是我想多了。毕竟每个人都会改变。”
队伍向前移动了几步。我们随着人流挪动。
“高桥同学，”我斟酌着用词，避免听起来太像关心，“你和渡边同学的矛盾，是不是和「游戏」有关？”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还是像在探究她的私事。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为什么这么问？”
“直觉。”我说，“而且你刚才说，学校里没人知道你喜欢「游戏」。那么，如果你因为「游戏」而减少了和朋友们相处的时间，她们可能会觉得被冷落……之类的。”
完了，解释太多了。恋爱喜剧警报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高桥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有一部分是吧。”她终于说，“但不全是。更多的……是我觉得累了。”
“累了？”
“扮演‘高桥优月’这个角色，却永远得不到回应。”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周围的喧闹淹没，“在彩夏身边，总是要表现得开朗、活泼、合群。但有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打打游戏，看看书。”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入一个深度对话的领域。这正是我想避免的——分享内心感受通常是拉近距离的前奏。我得控制局面。
“渡边同学知道你喜欢游戏吗？”我转移话题。
“知道。”高桥说。“我没有办法削弱我对「游戏」的喜爱，但是那个「游戏」却从来不回应我。”
这句话里有受伤的情绪，但我提醒自己不要深入。
“所以你就减少了和她们相处的时间？”我问，保持着客观的语气。
“嗯。”她点头，“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冷静一下。然后她们就觉得我在疏远她们。美羽试图调解，彩夏觉得我在闹脾气……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夹杂着一点装模做样。
“挺复杂的。”我说，给出一个中性的回应。
“是啊。”她回应。
队伍又向前移动了。我们离店门口越来越近。
“衫野同学，”高桥突然问，“你会觉得我这样很奇怪吗？明明有那么受欢迎的朋友，却不满足于此，还追求着「游戏」。”
恋爱喜剧经典桥段之一：询问对方对自己的看法。
我思考了几秒，给出一个安全的答案：“每个人都需要独处的时间。这和有没有朋友、受不受欢迎无关。只是有的人需要得多，有的人需要得少。”
“是吗？”她问。
“是的。”我肯定道，语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高桥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你说话的方式……和彩夏她们完全不一样。”
“因为我不是她们。”我说，意识到这可能听起来像某种特别的评价，又补充道，“每个人的思考方式都不同。”
这时，队伍终于排到我们了。店员开始核对预约信息，发放游戏。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放松的笑容。
“嗯……今天我们的谈话，你可以……”她顿了顿。
“当然。”我承诺，“这是我们的秘，不，你相信我的为人就行了。”差点说出口，“秘密”这个词在恋爱喜剧里简直是标准的flag。
“谢谢。”她又说了一次，然后挥挥手，“那我先走了。祝你「游戏」愉快。”
“你也是。”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高桥优月，这个在班上总是和渡边彩夏形影不离的现充少女，原来也有这样一面。一个喜欢游戏，需要独处，厌倦了扮演固定角色的普通女生。
这让我想起了昨天的上野葵，还有今天的早川莲。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社交角色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我现在，似乎正在一点点地看到这些“另一面”，我也总感觉她不止在说游戏。
麻烦的是，知道得越多，就越可能被卷入。就像现在，我知道了高桥和渡边矛盾的真相，也答应为她保密。这就意味着，如果未来她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我可能会被要求站队，或者被要求调解。
——不要深入。我提醒自己。提供基本信息可以，但不要涉入太深。
轮到我了。店员核对了我的预约信息，递给我一个精致的限定版盒子。我接过盒子，感受着它的重量，心里的兴奋终于压过了之前的复杂情绪。
游戏。这是我期待了半年的作品。今晚，我要沉浸在这个世界里，忘记所有麻烦的人际关系。
“谢谢。”我对店员说。
“请好好享受。”店员微笑着回应。
走出游戏店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我抱着游戏盒子，脚步轻快地走向车站。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看，是两条新消息。
一条来自高桥优月：「今天谢谢你。还有，游戏真的很棒。」
另一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但内容让我停下了脚步：
「衫野同学，我是上野葵。」
我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怀里崭新的游戏盒子。
然后，我缓慢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